孫貴頌
有一句成語叫「著作等身」,是說一個人的著述極多,疊壘起來可與其身高相等。實際上,現在此語已經演變為一句形容詞,就像說一個女人美若天仙一樣。人的一生中哪能有如此的創作數量呢?
有的。黃裳就是這麼一位著作等身的人物。
黃裳生於1919年,卒於2012年。祖籍山東益都(現青州市),原名容鼎昌,滿族。筆名「幾及百數」,但以「黃裳」最為聞達。
黃裳先生是一位傳奇人物。早在抗戰期間,他奉國民政府之命,出任美軍翻譯,奔波於成都、重慶、昆明、印度等地;抗戰勝利後,擔任文匯報報社特派員,常駐重慶、南京;解放後,任《文匯報》記者、編輯、編委等職。1949年奉調北京,擔任軍委總政越劇團編劇。1951年又調中央電影局上海劇本創作所任編劇。1956年重回《文匯報》任編委......這樣跌宕豐厚的閱歷,又有一支生花妙筆伴隨,黃裳先生的文字怎能不引人入勝?
說黃裳先生著作等身,絕非過譽之詞。先生一生出版專集數十種,散文、雜文、劇評、遊記、讀書隨筆、譯作等等,無一不涉獵,無一不精湛。舉凡山川風物、歷史人事、清雅書話、珍本題跋等,歷歷如繪,娓娓而談,情理交織,文采斐然,看得出他作為當代華語文壇一流散文大家的豐厚學養和卓著才識。主要著作有:《榆下說書》、《榆下雜說》、《銀魚集》、《翠墨集》、《河裡子集》、《春夜隨筆》、《過去的足跡》、《拾落紅集》、《獵人日記》、《歌略夫里奧夫家族》等,不勝枚舉。
2006年6月,由華東師範大學主辦、安徽教育出版社協辦的「黃裳散文與中國文化」學術研討會在上海舉行。來自中國作協、人民日報、文匯報、上海作協、復旦大學、華東師大、南京大學等單位的數十位知名作家、評論家欣然與會,暢談黃裳散文的傑出成就和意義。黃裳在南開中學的同窗、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和著名表演藝術家黃宗江,極褒黃裳散文才情與學養逸倫,不僅汪洋博雅,而且「蕭散淡永,自成境界」;著名作家與報人李輝關注、研究黃裳多年,稱其閱歷豐富,文章瀟灑,堪稱最後一位滿腹經綸、才情縱橫又漫溢荈Е峇憭H雋永韻味的「風流名士」;知名出版人兼學者鍾叔河將黃裳視為「五四」以後第二代散文作家中「最有學有術」者,「才、學、識都臻極致」;中國作協主席團成員、著名散文家王充閭對黃裳散文的藝術與文化價值作了系統而全面的論述,指出他不僅是當代文化散文的第一人,而且因為其在散文、雜文、隨筆、書話、新聞、戲曲藝術等多個領域的博大精深,而成為當今文壇和學界的一個卓然「異數」。
黃裳先生的創作,主要分為兩類。一類為書話。先生鍾情版本目錄之學,探賾明清典籍,尤見功力。於古於今,無隔膜之感。所談「善本」、「孤本」,多真知灼見,談書之餘,又夾雜茩茪H的感慨,多了一番徘徊往復的風致。而言及現代諸文人軼事,則洗練沖淡,以人生為書,以書為人生。黃裳數十年契友、著名畫家黃永玉評論黃裳:「心胸是一件事,博識是一件事,多情又是另一件事;文章出自一個幾十年自凌辱、迫害的深淵從容步出的、原本有快樂坦蕩天性的山東人筆下,自然會形成一個文化精彩排場。」知己之言,確實貼切。另一類為遊記。他的遊記並非只是旅遊風景,而是熔「山川、歷史、人物」於一爐,在風景之餘將筆墨置於歷史煙雲之上,尤為虓N碑刻與古蹟,讀來別具滄桑之感。其視域既雄放闊大,又注重歷史細節,深情冷眼,文簡質腴,構建了一個極具魅力、巍然可觀的「人文風景」。邵燕祥先生稱黃裳為真正「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者,誠哉斯言。
我與黃老有一面之識。1987年,山東省青州市委、市政府在上海衡山賓館舉行同鄉聯誼會,黃老以故鄉人身份赴會,同去的還有其胞弟、上海文匯報主任記者容正昌。中午照例宴請全體鄉黨。我幸與黃老先生鄰座,席間曾有簡短對話。印象中,黃老沉默寡言,可能因為有點失聰,一問一答而已,沒有深談。
我所藏書中,有黃裳先生的《黃裳書話》、《舊戲新談》、《插圖的故事》、《珠還記幸》等。因為我主攻隨筆與雜文,對先生那些痛陳利弊、秉筆月旦人物、直抒世道炎涼的犀利文字,偏愛有加。比如《舊戲新談》這本小冊子,讀後就有撫掌稱快、酣暢淋漓之感。書中文章出自《文匯報.浮世繪》專欄,於1948年結集出版(我所購得的,是北京出版社2003年出的「大家小書」)。一則《餞梅蘭芳》,足見他快語利落:「我想到梅畹華五十餘年的舞衫歌扇的生涯,垂老還在舞台上做戲娛人。然而他的嗓音的確大大不如從前了,全失了低回婉轉的控制自由,時時有竭蹶的處所。」奉勸梅先生「收拾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這些算得上尖酸逼人的刻薄話,卻也未失意氣風發的可愛。黃裳先生也在「後記」中說:「對今天人們已經公認為藝術大師或著名演員,我都曾按照當時自己的認識與水準,作了並無顧忌的評論。」這種我手寫我心的立場與精神,是令人敬佩的。
唯桑與梓,必恭謹止。黃裳先生雖然1919年生於河北,但所出的書籍中,凡有個人簡介處,均填「山東益都人」。1950年冬,先生從香港回北京,沿膠濟路途經青州時,曾下車在月台上停留片刻,那是他第一次踏上故鄉的土地。40年後的1989年冬,先生應青州報社的邀請,回故鄉探望。「現在總算有機會回故里一轉了,正是值得高興的事。」在青州,黃裳參觀了李清照紀念館和范公亭公園,還有《紅樓夢》裡提到的衡王府(牌坊)。後經青州北城,先生正惋惜「這是我祖居的地方,好幾十年不通音訊,不知道可還有親屬住荂A來不及尋訪」。不想第二天,在友人的幫助下,竟然找到了他的一位77歲的堂兄,而且還住在祖遺老宅子裡!「在觸目皆是拆建的新宅群中,這一排老屋竟自保留了下來,不能不使我感到意外」,「不獨晤見了親人,而且得見祖輩居住的屋宇庭院,不能不說是此行的一大收穫」。
對於黃裳,「夫子之牆數仞」,不要說對等交流,就是做出客觀判斷,在下也「不得其門而入」。我只能引孫郁先生的話作為結語:黃裳的書,「讀之如清風明月,林中甘泉,良多趣味,能不令我輩珍愛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