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翼民
故鄉蘇州的老宅還在,老宅的舊樓也在,可舊樓的樓板縫卻沒有了。
古城,城市改造沒有大拆大建,所以街巷依舊,老宅依舊,得以苟延殘喘。在保留老宅的小修小補中,舊樓一條條的樓板縫楞是給補沒了,猶如給舊衣裳打了補丁。這當然是很必要的,不然總歸露醜且不衛生,--樓下客廳吃飯,倘樓上有人走動,一不小心就會給餐桌菜餚灑下「胡椒粉」。所以當初祖母及母親給我們立過規矩,吃飯時不准上樓。
儘管舊樓樓板的縫隙確有缺陷,但對於我來說,此缺陷卻情趣多多。倘伏在樓板上通過縫隙看樓下,比就在樓下看,風景要別致得多,因為有荂u偷窺」的驚喜。同樣是看,偷窺無論如何比尋常的看有趣。
最初發現偷窺的妙處是在樓上看樓下客廳的評彈演出。那時父親一度失業,用自家的客廳開了家經濟書場,初開場,票價低,左鄰右舍前來捧場,客滿,於是我們兄弟姐妹無緣坐書場,只能上「樓座」了,一個個匐在樓板上透過縫隙看、聽說書先生的演出。那時我家書場檔次低,多半只能請「漂檔先生」(不入流評彈演員)演出,可樓板縫看下去,他們風采特好,男先生瀟灑,女先生標致,說表和彈唱都異常迷人,比大書場「響檔先生」演出還出彩,以至一個多甲子過後,我仍記得他們的面容和穿荂A記得男上手名叫卞豪文,記得他們演出的書目是《描金鳳》。
當年樓板縫下的風景還有我家客廳的不定期的文學青年聚會。大姐長我十幾歲,是當年的文青。當年的文青也瘋狂啊,經常呼朋引類有文學聚會,我家客廳也曾是他們聚會的一個場所。凡聚會,大姐是不容許我等在場的,所以弟妹們統統被趕上樓。好在有樓板縫,可以「聚焦」聚會的全過程。文青聚會最多的是朗誦自己的作品,詩歌散文什麼的,還唱歌,誦唱到動情處,居然會淚光閃爍,我貼蚍茠O縫居然也被感染了。這也許是我與文學最初引起的共振,許多年後回憶起那一幕幕情景,我依然感動,感動於文學的魅力,從而自己也愛上了文學。這難道不是樓板縫的成全?有意思的是當年聚會的文青,有的成了大學教授,有的成了著名作家呢。
樓板縫窺到了藝術,窺到了文學,也窺到了人生。那年暑假,二哥從南京回故鄉度假,是帶了一撥同學來的。大學畢業了,進入「文革」階段,天南地北的學子擬一遊蘇州園林。二哥理當盡地主之誼,便將一撥男女同學帶來故鄉老宅。這次二哥來得蹊蹺,離家還有一百米突然急奔回來,把幾個弟妹(我還打茖盂K)全部趕上了樓。是時我畢竟也高中畢業,省得些人事,斷定二哥的同學中肯定有他的女朋友在。那可來興趣啦,我和弟妹便匐在樓板縫上察言觀色,猜測哪個是二哥的女友?那一撥同學中有三個女同學,我和大妹二妹各猜定一個。待他的同學們遊覽畢各各回程,我們便向二哥攤牌,不用說,我猜的是正確的,是一位戴眼鏡的很秀氣的上海姑娘。一是我看出她的眼神不同一般,二是二哥曾表示要效仿大哥找一個上海女子為妻。這上海女同學不正符合他的選項麼?然而,一年半後這段感情戛然而止了,--二哥突然患上絕症,竟至病篤彌留。我們多麼盼望他的女朋友能來到二哥的身旁啊,但樓板縫窺到過的她終於沒有出現。倒是心儀二哥的一位高中女同學陪伴了他,直到含淚為去世的二哥淨身換衣......
老宅的樓板縫小,窺到的世界可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