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藝術家林銓居,身兼農人、藝術家、作者等多個身份。嚮往「晴耕雨讀」生活的他,不斷用作品演繹對自然鄉間的眷戀之情。今年,在台灣好基金會的邀請下,他成為繼蔣勳之後,台東池上藝術村的第二位駐村藝術家。在他位於池上田邊的小屋前,有圍牆低矮的小院,坐在門廊下,遠處的山脈和金黃的稻田一覽無遺。
畫山、畫雲、畫流轉的天光,笑容溫和的林銓居說:「大美無言,不需要更多的解釋。」■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受訪者提供
2007年,林銓居在寸土尺金的城市商圈中心,種下一方稻田。這個名為「晴耕雨讀」的地景藝術作品,被《藝術家雜誌40年年鑑》選為2007年年度大展。作品中,他完整地呈現整地、插秧、施肥到收割的農事過程,更在稻田中間修建工作室,親身踐行古人「晴日下田、雨日讀書」的耕讀生活。在高速運轉的城市中心,靜靜生長的稻田,像是一個奢侈又美好的念想。
對於出生於鄉野、家中數代務農的林銓居來說,「晴耕雨讀」是理想的生活狀態。但作為一個藝術家,作為一個父親,將稻田種到城市中間,多少出於某種責任。「時代有它的潮流,它在滾動的時候,你擋不住它。當年做《晴耕雨讀》,很多人說真好呀,要是能一直都有這樣一個稻田公園就好了。但當時的那塊土地價值台幣25億元,現在更貴了,我們很難要求商人或地主把那拿出來做一個稻田,給你一次已經不錯了。時代的輪子在滾動,會輾碎很多東西,我們的願望一定也會被輾碎一部分。可是重點是,透過這樣的作品,透過和土地接觸的一種感受,能夠把它移植到我們自己身上來,讓我們能在生活或創作的空間中把它延續下去。」
來到池上藝術村,就着天光在田邊寫生,林銓居的夢想實現了一小半。而今年,他正計劃着回家鄉建起工作室,真正實現「晴耕雨讀」。
稻米的味道
從小,稻米的味道就是林銓居最熟悉的味道。
「早上走出去,那種稻殼被晚上強大的風糅出來的味道,我輕易就可以辨別出來。稻子開的花,很少人聞過,因為時間很短,那種特殊的味道很多人不知道是稻米的香味,我從小就有很多很強的記憶。」他1963年出生於台北縣萬里鄉的農村,10歲左右就跟着父親下田。「那時的台灣還是沒有農藥的。」他說,「我也經歷過爸爸帶着牛來耕田的年代。這種傳統的古老的耕地手藝,是很寶貴的經驗,值得我通過寫作、畫面把這個手感的東西做出來。」
所以他的創作總帶有土地的溫度。不論是早期的展覽《山川誌》,後來的《晴耕雨讀》、《風景故鄉好》、《地水火風》......創作形式橫跨繪畫、地景、行為、動畫與寫作,材質各異,但都在講述人的生命故事,重新建構人和土地的關係,「稻米和鄉下的風景成為了我幾十年來的創作主題。」
池上的生活
來到池上,比創作更重要的,是生活。
「駐村的地區差異很大,我去過肯亞、北京、桂林。其他的地方,會有點獵奇、異國情調,或差異性的文化帶來新的衝擊。池上比較不一樣,這邊的特點是離土地的距離很近。」寫生畫畫外,他嘗試去做個池上人,在鄉間閒逛,和鄰居攀談;路邊的小攤上嚐到最古早味的酸梅湯,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闖入了別人家的曬穀場。「那裡面有種很底層的東西,也不喧囂。」每天早晨,相熟的菜農會把新鮮蔬菜掛在他門把上。他也樂於和女友在家炮製新鮮的在地食材,「助理都胖了好幾斤。」他笑。時光細碎,生活的滋養是最潤物細無聲的。
總說自己28歲以前都在種田的林銓居,來到池上,仍嫌自己不夠鄉下。「要讓自己歸零,成為更鄉下、更加沒有背景的人。」他以往的作品,大多在訴說鄉村農田的故事,這一年,有大段的時間被包圍在美麗的稻田中,他卻不想刻意去描繪。「創作是很順其自然的,我在這邊畫風景畫,反倒沒有畫稻田。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我可能有責任去畫一些大家沒有立刻發現的、未知的、小鎮周圍的景色。」
好天氣的時候,他便帶着工具出門寫生,一畫可以畫上大半天。目前最大的一幅畫,有2米×5米,站在戶外的馬路邊作畫,他笑說自己像是雲門的舞者在土地上跳舞。「這邊的微氣候真的蠻有意思的。比如那天,太平洋的雲撞過這座山,翻過山頭後往下走,空氣變暖,雲就慢慢消失,變成像拉絲一樣往下拉......當你拿着一張空白畫布去畫畫時,其實不知道自己具體會得到什麼。但你去做、去勞動,看到雲的變化,要很快地去抓住它,有時就會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但在studio中,你是非常有計劃、非常有把握地去做一些事情。這是完全不同的體驗。」有一天,他盯着兩個山頭間包着的一朵雲一直追過去,奮力畫到天黑才返程,「大美無言,不需要更多的解釋。」他說,「那種感覺難以描述,對藝術家來說很過癮。」
文化的養成
林銓居說,創作和耕種構成了他身上十分重要的兩個面向,這個有趣的組合其實也體現了台灣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這一代人的生活。「我的整個教育體系是一個非常文化性的系統,就是小時候讀很多唐詩宋詞,我自己也是一個文言文特別好的人,所以很輕易地可以閱讀《史記》和蘇東坡、柳宗元等人的作品,這都是我非常喜歡的。這種傳統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力量,即便是在農地裡面耕種的時候,當我察覺四季在變化,或是刀耕火種這種非常有毀滅性的劇烈的過程時,我好像都能從裡面提煉出一種詩意的東西。這種特色就是文化的養成,讓你在一個現實的勞動中和現實的自然中感受到詩意的存在。這是非常珍貴的養分。另外,反過來說,就是有一些文人我們會覺得非常八股,比較保守。相對這個層面的文人的東西,我生命中又多了一層勞動的東西,這有時就成為一個非常好的補充。勞動那種風吹日曬的生活,然後像我爸爸這樣手把手教我除草、使用鐮刀啊,所有手把手的東西在我這裡又得到一種傳承。我認為這個東西是非常好的補充文人蒼白、保守傳統的東西。」
難怪,「晴耕雨讀」是他始終割捨不了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