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克定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黃鶴樓》)每當想起這詩句,就會回憶起鄉關的小路,還有那蜿蜒漫長的鐵路,那小得不能再小的車站。
那小站真的很小,總共只有一棟很樸實的平房,算是「固定資產」,青瓦黃牆,結構簡單。兩室,一邊是候車室,一邊是票房兼站長居室,從售票窗口,可以對「站長家庭」一覽無餘。
平房後面有清可見底的池塘,池塘裡有綠色的浮萍,要是下雨,坐在候車室,可以看到池塘水面上密集的跳躍的圓點。高大的槐樹,婀娜的柳樹,擁抱茪p站,樹枝靠近窗玻璃,還可以看到被蟲子噬出一個個小孔的葉子,在風雨中瑟縮。一切是那樣自然、靜謐、祥和。
候車室大約二十來平方,中央是一個火爐子(冬天燒火取暖),火爐子兩邊擺荋X條長凳,人們坐在這長凳上,抽荈璊H的葉子煙,寒暄荂A等茪鶢悚漕鴩荂C差不多每天就那麼七八個旅客,逢年過節稍多一點,大約不會超過二十幾。
記得我們這群結伴趕火車去上學的孩子,算是這個小站的常客了。外婆每天天不亮就起來,點虓悛o燈,生火,做飯。吃了早飯,還要為我準備中飯,用一個菜碗,盛滿飯和菜,然後用飯碗扣上,用一塊方布包好,繫上結,捧在手裡還滾燙滾燙的。幾個同學也都帶了中午的飯菜,相邀舉茪鶚漼咫Q幾里地,趕上五點鐘的車。遇上雨天,起得更早,因為山裡路不好走,溜溜滑滑,有時趕到車站天還沒亮呢。做早飯的炊煙,瀰漫在田壟、山間,那股特殊的松枝的香味,很好聞。
我們這一夥旅伴中,有一個黃毛(長荈擬Y髮,大家叫他黃毛)是個「餓鬼」,他似乎從無飽足的時候,天剛亮,他就坐在候車室打開媽媽給他做的中飯,那是幾個糰子,紅薯粉和糯米粉做的,很好吃,他看了看,包上,沒一會兒,又打開看,於是拿起一個往嘴裡塞,吃得呱唧呱唧響。我們就大叫:「中午還沒到啊,你中午吃什麼啊?」他嗚嗚地說:「我中午就不吃了,現在吃就不餓......」呼哧呼哧......
後來,我離開了那鄉村,參加工作了,小站也非復當年,已不見老站長帶荇客在風雨中等候,但平房還在,槐樹還在,信號桿還在。小小的車站,風霜雨雪的月台,那飄香的槐花,那婀娜多姿的垂柳,留在了人們的記憶裡,只要聽到火車的鳴笛,這些美好記憶就會在人們心裡甦醒。多少次坐火車經過小站,都是飛逝而過,多想下去到站台徜徉漫步,哪怕就幾分鐘也好,但願望與現實往往是有距離的,我想。
又十幾年以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朋友邀我一起去「看樓盤」,其實哪是看樓盤,是搭乘看樓盤的免費巴士,去遊山玩水。過去說「天下名山僧佔多」,現在這個「僧」是開發商,我們也就醉翁之意在山水,有樓盤必有「名山名湖」,現在有專車前往,何不偷得浮生半日閒,去領略一下湖光山色?
坐上豪華大巴,儼然看樓人,一路無話。兩個多小時,來到一風景勝地,七彎八拐,曲徑通幽,眼前忽然出現一汪湖泊,一股清涼之氣撲面而來,放眼一望,林壑優美,蔚然而深秀,波平如鏡,纖塵不染,樹林陰翳,野花幽香,頓時令我沉醉其間。遠有諸峰,濃淡相宜,近有群鳥,歸鳴上下;不知人間竟有如此仙境!
忽然,我發現這個地方好熟!那遠處的房子不是小站嗎?十幾年光景,這兒成了人間仙境!半畝方塘,竟變成了湖泊,山呢?移走了?取代它的竟是比它們高出許多的樓盤!小站被擠在山旮旯裡,好像改了朝向,鐵路依然深入山洞,但似乎已經沒有火車來往。
這樣的滄海桑田,真使人始料不及啊。不能不服膺開發商的鬼斧神工,但對我們祖祖輩輩的生態環境,福焉?非焉?我想起蘇軾依湖結廬,真是很雅致的選擇,哪怕只是蓬門蓽戶,甕牖繩樞,甚至環堵蕭然,也是十分的詩意,十分的怡然。不必樓高房大,總之人不能強迫自己去做力不能及的事情,量力而為,使自己輕鬆,然後愉快,才叫得其所哉。
說荂A想荂A朋友指荌狐牧獐蚑L,要我看那樓盤上幾個大字:家政、裝修。說是他的一位遠房親戚,就住在附近,房子被徵收了,貸款買了一套二十層兩房一廳,光首付就把所有積蓄用光,腰纏萬貫買樓,捉襟見肘住樓,沒有辦法,夫婦只好在新樓陽台上掛出「家政」兩個大字,打算以此賺回首付,還清貸款。我聽後為之黯然。忽然,我想起他說這位親戚就住在附近,便問:叫什麼名字?他說叫黃毛。我接蚖﹛G餓鬼。他驚訝起來,你們認識?--這個世界其實並不大。
湖光山色令我陶醉,流連忘返,徘徊於湖濱沙徑久矣。想起現在倣傚蘇老先生買田結廬,一蓑煙雨,躬耕田疇,已不合時宜;去買高樓,高瞻遠望,又力不能及也;如黃毛夫婦如此這般,未免囊中羞澀。
湖風煙雨中,我想起小站的執荂A幾十年了,小站仍立在那裡,守望周圍的田野,還有高大的槐樹、楊柳,啊,小站。
地球上,小站不孤獨,許許多多不同的小站,在不同的地方,有茪ㄕP的故事,演繹不同的滄桑。
我記得,在遙遠的阿斯塔波沃小站,托爾斯泰就是睡在那候車的長凳上,溘然長逝。他懷荍き獢A想從小站走向農村,與農民生活在一起,去描寫他們,但他身體不好,又飢又寒,--他是帶茯好的希望出走的。
遠處,火車鳴叫荂A那聲音在空中飄散,在我的記憶裡飄散,在我的夢境中飄散,我為之思緒飛揚。在衛星雲圖上,在歲月的長河裡,小站小得幾乎不存在,但在我的心裡,它是矗立的、高大的,常常出現在我的夢境裡。
歷史是一位雕刻大師,他總是把稍縱即逝的流光刻在人們心中,使我們永遠記住,不能或忘,難道不是嗎?我心裡的畫面,就此要改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