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翼民
那次與妻子相偕逛小商品市場，在鞋帽區突然看到了久違了的蚌殼棉鞋，我站在那裡凝視着，妻子會意，便決定給我買上一雙，說是這種老式的棉鞋穿着保暖且舒服，正適合我坐電腦旁碼字。我說，買一雙挺好，但不是為了保暖，而是可以勾聯起綿長的憶念，現在的這種老式棉鞋看着模樣兒標致，實在是銀樣蠟槍頭，不說蚌殼鞋幫單料，便是這鞋底斷非從前一針一線扎出來的，是合成纖維的膠合。妻子遂有些遲疑，我則是果斷做成了這樁生意，當即穿在腳上，仔細端詳着，邁開了腳步，於是數十年前的情景成串成串在眼前閃回......
從前的冬天遠比如今厲害，西北風呼嘯着直朝骨子裡鑽，因為沒有貼身的毛衣褲，那風便肆意在脆弱的肌膚上亂錐；那麼腳呢？十個腳趾頭全部凍麻木了，再怎麼蹦啊跳啊也緩不過神來，只有穿上新做的鬆軟的蚌殼棉鞋，這雙腳才屬於自己的。於是每到寒冬季節，最盼望的便是母親新做的蚌殼棉鞋哩。然而約定俗成似的，也只有到了過新年的時候，才能盼到模樣兒端正，穿着格外暖和的新蚌殼棉鞋。不是嫌鄙隔年的舊棉鞋，那舊棉鞋穿過一冬半春的，底薄了，幫硬了，放太陽裡曬也打不起精神，放爐子上烤吧，烤着烤着就焦臭撲鼻，連穿腳上也勉強啦。於是我等兄弟姐妹都望着母親那風裡來水裡去的粗糙的雙手。其實母親很早就開始了一家老小十餘口棉鞋的製作呢，她得在夏季裡追着烈日糊硬襯，她得在燈下用棉紗合扎底線，她得一次次跑去布莊剪便宜許多的零頭布，這零頭布還不能苟且，最好是呢料子的，因零頭而低價，做棉鞋的蚌殼幫子好看而耐穿，她還得去雜貨店選購最堅固的頂針箍......至於全家老小的鞋樣，她完全了然於心。鄰居的嬤嬤孃孃們最佩服我母親剝鞋樣，我等兄弟姐妹正成長發育期，她不要按腳剪樣，心裡明察秋毫，每年的新鞋樣一剪一個準，連鄰居家孩子的鞋樣也了然於心。許多年後，母親垂垂老矣，在外地工作的我想給母親買一雙好看的布鞋，竟不知她老人家的鞋樣尺碼，我一面打長途電話詢問，一面痛心疾首，淚如雨下。
嗣後母親便開始了製鞋的馬拉松。無論晨昏總能看到她低頭「絲絲」扎鞋底抽鞋底線的模樣，那鋼針時不時在頭髮上一擦一擦，又時不時頂穿了頂針箍，手指上湧出一朵血花。我看到了就驚叫起來，母親卻安然一笑，說道：「這不是一顆紅寶石麼？很漂亮的呀。」我附和着母親說紅寶石漂亮，心裡像被針扎了滴血疼痛。記得上小學時有一年秋遊，輪船上有人在兜售穿針器，我將身邊僅有的一毛零花錢買了一枚，急着送給母親，讓眼力不濟的她穿針時方便些，結果那次秋遊我因身無分文而無法買茶水，雖乾吞乾糧卻甘之如飴。
母親的製鞋馬拉松終於圓滿抵達終點，那便是一雙雙標致的蚌殼棉鞋排列在廂房裡，那是她獲得的「獎章」和「錦旗」；除此，鄰居家的好幾個孩子也由我母親一手製作了精緻的蚌殼棉鞋，待新年的鐘聲一響，它們便迎着新年的朝陽亮相於街頭巷尾。正月初一的清晨，我們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床前的新鞋。母親依次為我們穿鞋，一枚銅製的鞋拔閃閃發光，映照着母親的笑臉。我們笑逐顏開紛紛嚷嚷：「啊協哇，啊協哇......」那是蘇州人喊痛的聲音，諧着「鞋協拔，鞋協拔（鞋拔）」之音，母親起始纏不清楚，以為鞋子太緊，拔鞋時弄痛了，其實母親製的鞋子不偏不倚，最是合腳舒服。當她明白了端倪，便在我們的鞋子上敲擊起來，那一聲聲「咚咚」聲與我們歡快的心跳聲匯合成我們家新年最美妙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