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這是一次設計不出來的經歷,只可遇,不可求。
半個月的休假結束了。按計劃,從老家黔江乘火車到廣州,再轉車經深圳返香港。開始時,一切順利。車票是一早就在網上訂好的軟臥,K191次,18:00開。提前半小時進站,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心裡非常踏實。陸續給父母、弟妹們電話微信道別後,只等剪票上車了。
可是,還是出了意外。列車已經駛出黔江站七八分鐘了,我還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心裡突然一緊,腿有些發飄,腦海中猛地響起火車離站的轟隆聲......
現在想來,意外的出現,並非無跡可循。突如其來的兄弟隙嫌,讓我心有所礙,患得患失。當天上午,在父親的努力下,以給我送行的名義,一家人坐到了一起,但相互指責和辯解,雞毛蒜皮,最後大弟不辭而別。是偶然誤會,還是性格不合,或者三觀差異?兄弟姊妹今後怎麼相處,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如何共同往前走?旅程的表面順利,掩不住內心的雜亂,行動難免進退失據。
客觀上講,黔江車站上下車的人太少,也讓我大意了。似乎聽到了通知乘客登車的廣播,但我沒有立即起身,以為是車站慣常的提前通知,離火車進站還會有一段時間。印象中並沒有看到下車的人流,也沒有看到候車的人龍。長期坐飛機形成了慣性思維,通常候機要好長時間,安檢通關驗票,一道一道,總是不慌不忙的。沒想到火車的邏輯完全不同,尤其在黔江這樣的經停小站,又不是旺季,下車幾個人,上車也幾個人,靠站只不過幾分鐘時間。一走神,我便在這幾分鐘裡錯過了。所謂自信滿滿,想當然,大意失荊州,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現在面臨兩個選擇:一是改乘緊挨茠摘687次,18:37開。這趟列車時間倒是合適,但不要說軟臥硬臥,硬座票也賣光了。十七八個小時的夜車,全程無座,不知身體是否吃得消。二是後半夜有兩趟車,尚餘少量硬臥票。這需要在黔江再呆七個多小時,到廣州也相應推遲,輾轉返港就得深夜,可能影響第二天的安排。
怎麼辦?想來已有二十多年沒坐過火車硬座了。當年硬座車廂人擠人無立錐之地的記憶,加上年齡和身體因素,面對這麼長的車程,心裡是不踏實的,甚至有些恐懼。但時間已不容我猶豫,還有十幾分鐘列車就要進站。於是孤注一擲,買了張無座票,上車再說。
車站售票員給我無座票時,建議我上車就去補票。她對我態度極好,非常耐心,不知是看在我年過半百的分上,還是同情我白花了軟臥票錢。因原訂的票已改簽過,按規定不能再改簽了,只能另外買票。售票員忍不住嘟噥了一句「看你這錢花的」,我心中竟是莫名地一暖。
票雖無座,卻也安排了車廂。我被安排在三車廂。進入車廂,但見秩序井然,行李架收拾得很整齊,列車員拖地、收垃圾都很勤。乘客滿而不擠,各種年齡都有,總體看比我年輕。站茠滿A在車廂連接處坐荂B躺茠滿A都很適然。間或有幾個空座位,大家輪流休息,無需多話,一個眼神一抹微笑足矣。這種整潔、平靜而自然的氛圍,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置身其間,竟似水乳交融一般。
想到夜裡時間不好打發,一上車就試圖去補臥鋪票。三車廂的列車員告訴我不會有臥鋪的,但可以去八車廂列車長辦公席試試。第一次去沒有補上,列車長讓我過了懷化站再來看看。列車到懷化時已是夜裡十一點多了,還是沒有臥鋪。列車長說,不可能再有了。
只得另外想轍。我來到餐車,見有不少空座位,就勢坐了下來,準備在這裡度過長夜。列車員過來說,需要買茶點位,我掏出35元買了盒茶點。然後在雙人椅上躺下來,迷迷糊糊地睡茪F。但不斷地醒,主要是椅子太短,腿伸不開,蜷荂A腰酸背疼。醒來換到對面椅子,沒想到翻個身又迅速入睡了。顯然是因為頭天在家裡沒睡好,真疲倦了,加上心裡已經完全接受了無座的現實。有了從容的心態,沒有什麼是不可忍受的。昨晚在舒適的床上輾轉反側,此時卻在逼促的椅子上酣然入睡,想想也是醉了。
一夜之間,不知換過幾次椅子,睡了有幾覺。醒來,已是早上五點多。車窗外,天光漸開,曙色依稀,綠色的山嶺溝壑飛馳而過,竟有些神清氣爽的感覺。
到了廣州站,情形與黔江站完全不同。去窗口買了最近一班廣深和諧號列車,又是無座票。出站進站,滿眼烏泱泱排隊轉車候車的人。眼看發車時間快到了,由於黔江的失誤,心裡便有些緊張。不曾想,一會兒通知晚點一刻鐘,一會兒廣告提前五分鐘停止剪票,一會兒打出標語已停止進站。其實,壓根兒還沒開閘。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才開閘放人。上車後,有半數乘客都是站茠滿A過了東莞才找到座位,廣深一線的繁忙可見一斑。從深圳轉乘輕鐵到香港,本就是無固定座位的。這時反而習慣了,坐亦可站亦可,平安到家。
想想這一路,無論是在硬座車廂裡找臨時座位,到餐車休息過夜,還是去軟臥車廂洗漱上衛生間,心裡都是從容的,並沒有絲毫忐忑不安。大約是經歷豐富了,多次坐過軟臥硬臥,居高臨下,坦然淡定,對環境便有了足夠的控制力。
一路無座到香江,雖說無座,卻坐了無數個座位。有的是臨時空位,有的是別人讓座。見了座位就坐下,因故離開又被別人坐了,非常自然,毫無違和感。進而想到,人生之旅,本就是無座的。社會通過設定各種位置,構建秩序並實現運轉。對個人而言,這些位置卻是暫時的。大家爭來搶去,其實都是從別人手裡來,到別人手裡去,過程而已。
這次暑月回老家,原本是養病的。閒散之中,發生了幾件偶然的事兒,湊在一起,頗覺有趣:身體一向挺好,耳朵卻出了問題;去河裡游泳,眼鏡掉了;收拾行李,把手錶忘在了家裡。這是不是預示荂A生活並不需要聽得那麼清楚,看得那麼真切,過得那麼爭分奪秒?
十幾年來,彷彿過茪@種「被安排」的生活。出差休假,習慣了有人接送。終日忙忙碌碌的,自理能力卻在下降。該是時候走出來,實實在在過尋常日子了。從這一路乘車經歷看,尋常生活也並非想像般不堪。有些困難,一咬牙,就過去了。有些不平,一梳理,就坦然了。填一首《如夢令》,寫此時心情--
任爾波翻浪捲,
我自閒舟泊岸。
有皓月當空,
須得臨軒把盞。
何怨,何歎,
一笑浮生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