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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鴻:話燈籠

2019-02-16

■ 余孟書

任何物事只要跟籠子牽扯在一塊兒,幾乎都能使我感覺悶。雞籠關住家禽的活潑,鳥籠關住盼望飛翔的羽翼,寵物籠關住可愛動物,而囚籠又關住了什麼呢?不管使用何種材料去建構一間華美的牢籠,終究像是把心擱於門下,徒留悶字而已。如此俘虜式的封閉,征服式的空間,因編織孔洞和柵欄間隙仍透出光亮,反倒凝聚成一團虛無,一片煎熬。

燈籠卻不同,我未曾從它的罩殼與內容讀取半分煎熬。即便掀起秘密般解除所有封閉,令光線更直截分明,我也讀不出來。不是我拙於讀取,是燈籠沒釀製煎熬供我讀取。燈籠散發璀璨光輝或許要等待,但絕非煎熬。歷年來,我從燈籠那邊收受的,向來是與煎熬無涉的個人浪漫。而這份我替燈籠保留的浪漫屬於節慶限定版,必須從農曆正月十五之前的美勞課開始追憶。

小學的美術教育,校方不稱美術,稱為美勞,特別注重手腦齊用的勞作樂趣。美勞課嗅聞節慶味道的鼻子相當靈通,經常是校園中最先歡迎民間習俗蒞臨的一門課。我急欲偷懶的腦袋瓜兒,沒能發覺那個課程其實是美學養成的重要經驗,只暗自高興學校賜贈我們額外的歡樂時光,讓不必讀書考試這個企盼變得更加名正言順。

班長一邊協助學藝股長分發燈籠材料包,一邊提醒同學檢查有沒有缺少東西。材料包的說明書通常為薄薄一張紙,但內含幾張面料、幾支固定條、幾朵裝飾彩花、幾顆圓珠、幾隻燈組零件,都寫得一清二楚。拿到材料包後,千萬要仔細點算,否則辛苦製作老半天,才驚叫缺東少西,可要挨罵了。正在發放材料包的教室,四處瀰漫蚖漼禮物般的興奮氣息,人人情緒高亢。每當那種時刻,亂象自會產生。搗蛋鬼常趁亂藏起隔壁同學的一兩樣材料,眼看班長和學藝股長快要發火了,才嘻皮笑臉歸還,教室因此變成七手八腳的熱鬧市集。等到老師走進來,板起臉,要我們思考燈籠面料空白處想畫什麼圖案,混戰方能休止。以上情節,大約出現在小學的中或高年級。

最早的燈籠創作,則要回溯至低年級或學齡前。從大人那邊聽來今年的生肖後,在紙上畫出動物形狀和表情,接荓q頂部延伸出細細瘦瘦的提棍,並於底部添加飄揚的花朵穗條,最後再裝飾幾道光芒。線條抖顫而寫意。構圖隨興而看不出呆板。遺憾的是,好幾幅極可能鼓勵我蛻變為畫家的童趣作品,或可顯示我天賦異稟的證據,沒在眾人喝彩聲中昇華成美術天分。因而,我的美術天分終究只能成為夢話,後話,童話。猶如當初於燈籠面料留白處大膽繪製的純真風格,我再也摹仿不來,只能偶爾勾起回憶,聽個餘音。

我至今仍相當自豪:「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已明白自己沒有美術天分。」直到後來,我才發現某些接受表揚的同學的美術天分其實是經過加工的,兄姐或父母充當妙筆,繪出響亮的掌聲。但這些後知後覺,並不影響我的自豪。我喜歡親自畫沒有天分的畫,勝過於假手他人畫出有天分的畫。

元宵燈籠既熱鬧又寂靜,是我替尚未成形就滅失的美術天分特製的浪漫。某些時日,我總狐疑:浪漫看似無拘,實則囿於約束的牢籠。元宵浪漫也有時間限定,它連同我那份沒人發覺的藝術才氣,一起跳上正月十五的光輝。我凝視它們,並將元宵經驗分成兩個區段,前期熱鬧,後期寂靜。幼年逛元宵燈展,走進金碧輝煌的街道就像換了時空,那些神仙奇獸穿銀戴鑽,兵器鑲星嵌花,跟我當時偏愛的裝飾繁複的畫風不謀而合,感覺特別親切。他們肯定能夠與我畫的皇室貴族義結金蘭!

進入後期,元宵就逕自與寂靜為伍了。不光我一人提不起勁。出遠門賞燈,還不如待在家裡──吃火鍋、看影集、啃小說,或早早去爬枕頭山。朋友和親人亦如此,大家全無興致,若有誰談及,也會淪為抱怨交通壅塞的深深舊恨,壞了心情,因此賞燈話題自然轉往別處。好幾回,我偷聽到鄰居孩童向爺爺奶奶央求要去哪裡排隊,希望領取一盞特製的小提燈。但就是沒聽過他們央求要去賞燈。

我有多久沒去賞燈了呢?去年恰巧有事前往西門町,下車後,時間還夠,腳步遂特意閒散下來。步履悠緩,元宵熱鬧反倒急急切切湧現。仔細瞧聽,喧囂如常,但那陣喧囂漫溢了絢麗喜氣。原本多為年輕男女逛街的步道,被花燈佈置成闔家遊賞的團圓氣氛。每件設計各具巧妙,比起我的鉛筆畫和自製燈籠,實在精細太多。狗年主角是忠犬,今年輪到豬仔。十二年登場一次,並不煎熬,生肖動物很快又會重返舞台,再度擔當主角。從前與家人同逛的那條花燈街,彷彿重現於腳下。忽然,我也成為眾多燈籠其中一盞,繼續徒步前往該去的地方。從熱鬧走向寂靜的我,暫且收起了孤獨。

元宵燈籠連綴而成的記憶長街,是相機不能重攝的璀璨,是借用厲害畫師之手也難以還原的光華。所以,儘管無法拿出物件來佐證美術天分,我仍不願假手他人。縱使自己的塗鴉多為粗淺簡陋,我依然珍惜,就像我也珍惜孤獨一樣。假設世間必然要將浪漫囚以牢籠,但願我那份既熱鬧又寂靜的浪漫,是關在我自製的,醜得漂亮的燈籠裡。曖曖,內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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