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這是關於紫荊山莊的故事,卻從一條鐵路講起。黔張常鐵路,是連接重慶市黔江區經張家界到湖南省常德市的快速鐵路。2019年12月26日正式開通,之後不到一個月就是庚子年春節。今年在黔江老家過年,回來便走了這條路。
其實,也是陰差陽錯。原本返程訂的是從黔江到長沙的飛機,再從長沙轉高鐵直達香港西九龍。沒想到新冠肺炎疫情迅速擴散,西九龍站臨時關閉,所訂航班也取消了。只好改乘火車從黔江到東莞,再坐汽車赴港。此次乘車的經歷有些特別,從車站候車,到上車安頓下來,整個氣氛都顯得十分安靜。過往印象中,中國人無論在哪裡,似乎都不會靜下來的,尤其是過春節。我們一向以嗓門大、愛扎堆聞名於世,春節更像是歡客消遣的夜場,水手尋樂的碼頭,焉能不鬧騰。一場瘟疫,卻把今年春節變得出奇的靜。不串門,不聚會,不打牌,一家人餐桌上的話也很少。一種小心翼翼的忌憚,瀰漫在空氣中。
打從十幾歲開始與火車打交道,從來沒坐過這麼安靜的火車。全程十多個小時,基本上沒有與人說話。乘務員送來盒飯,也是放在車廂的小桌上,點頭示意。乘客不似平常那麼多,也坐滿了七八成,但神侃與喧嘩沒有了,吵鬧和爭執更沒有。偶爾聽到車乘人員交接工作和發佈行程通知,聲音也是輕輕的,近乎溫柔。
列車經過的張家界,是一片喀斯特地貌發育充分的地區,風光自然是極美的。看茧‘~移動的風景,從搖曳的樹枝感覺到風輕輕吹過,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我若有所思地靜坐荂A傾聽火車滑過鐵軌的摩擦聲,在鐵軌銜接處輕微顫動引發的G嚓聲,如鋼鐵巨龍鑽進隧洞的轟鳴聲......
黔張常鐵路是典型的山區鐵路,全線共有橋樑190座,隧道100條,橋隧比高達78.1%。可以說是剛出隧洞又上橋樑,橋樑盡頭便是隧道起點。最高的阿蓬江特大橋,橋墩高120米;最長的武陵山隧道,全長9,044米。在這樣的地質結構中穿行,天光晦明交替,我竟產生了一種穴居的錯覺。腦子裡便胡思亂想起來。今年是生肖鼠年,乃十二生肖之首,開年就遭逢這麼大一場疫情,其間有什麼寓意嗎?
鼠年素來不大太平。特別是庚子鼠年,遠的不說,近幾次如1840年鴉片戰爭,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1960年大饑荒,無不是驚天動地的事件。在十二地支中,鼠對應的「子」,既為歲之首,月之首,亦為日之首。鼠是典型的夜行穴居動物,在生肖文化中受到推崇,或許隱藏茈j人的某種神秘信仰。
中國傳統文化認為,代表生命本源的陽氣,始萌於夜半陰陽交替之際。而所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在氣化宇宙觀中,洞穴乃蘊藏活力之所。人生於穴,長於穴(經絡穴位),死亦歸穴。墓地即為地穴,風水術講究地脈走向,地穴方位尤被看重。這大約與上古初民的穴居生活方式有關。穴居生活在今天的語言中還留有痕跡,人們常把自己的家稱作「窩」,而婚房則叫「洞房」,很多洞窟也因之成為人們的崇拜對象。佛教傳入後,人們開鑿石窟以供佛像。如此看來,在十二生肖中,夜行穴居的鼠是最有文化意蘊和宗教感的圖騰符號。
一路上胡思亂想,時間過得很快。出於防疫需要,全程戴茪f罩,也不與人交流。去了兩趟廁所,此外就沒有其他任何走動。或臥或坐,恬然獨處,並不覺得累。在火車上接到一個通知,要去深圳紫荊山莊參加會議,佈置開年有關工作。於是,東莞下車後,沒有直接返回香港,轉而去了紫荊山莊。
位於西麗湖畔的紫荊山莊,在外人眼裡有些神秘,我卻覺得親切。說起來,自己與山莊是有些緣分的。紫荊山莊從破土動工到剪綵啟用,正是我擔任辦公廳主任不久的事,由於工作關係,整個過程都有所參與。對山莊的地形佈局,亭台樓閣,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我一直以為,紫荊山莊就是一個開會的地方。無論作為辦公廳主任辦會,還是作為部門負責人參會,來山莊開會是常事。這些會,大多與香港有關,出席會議的人則來自四面八方。我曾就此寫過一首絕句,名《紫荊山莊》:
華樓半隱入山莊
煙水蔭亭棧道旁
一樹紫荊千百朵
迎來遠客話香江
當天會議結束後,並沒有立即回港,而是按防疫規定,就地留居觀察幾天。適逢周末,雖然也處理了一些公務,但總體上還是隨心所欲地閒住。只因這一閒住,住出了山莊的另一番味道。偌大一個山莊,幾乎沒有什麼人。沐浴荋繚u夕陰,獨自漫步在廊橋步道上,極目處西麗湖波光瀲灩,麒麟山蒼翠欲滴,置身花蔭樹叢中,百鳥婉轉,心情甚是安寧。
入夜,在起伏蜿蜒的小路上散步。寒空中一彎新月,與朦朧的路燈光相互映襯。時令剛過四九,南國的風仍有些涼,但不冷。此情此景,不由人不聯想到與山莊相關的一些人和事。十餘年來,這裡不只是開會,也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人事翻新,故園依舊,多少「當時只道是尋常」的事,讓人浮想聯翩。時過境遷,對這多姿多彩的世界,唯餘感恩。詩情畫意漫上心頭,得一絕一令,錄於此:
(一)七絕
去歲樓堂去歲風
故園小徑故人蹤
閒來把盞吟哦處
煙水寒亭月色濃
(二)天淨沙
寒空冷月如u,
虯松曲徑幽幽,
一片煙波翠岫。
夜闌時候,
滄桑欲說還休。
這次新冠肺炎疫情撲面而來,對人類的教育是深刻的。它以一種極端的方式提醒我們,要懂得謙卑,學會節制,更好地與他人、與自然界相處。早在2003年非典肆虐時,我就在《南方周末》讀到過這樣精彩的議論:對生命本身的留戀,使得我們褪去了張揚的慾望,關注手邊凡俗的幸福。正如張愛玲筆下的傾城之戀,那對勾心鬥角的情侶,因為香港的陷落而得到了成全。疫病是暫時的,平常生活才是基本形態。因此真正有意義的期望也許是,在走向現代化的進程中,中國城市對自己付出愛意的記憶,可以同對危機的記憶一樣長久。對於物慾的再評價,對於異化的新審視,對於古老人情的再考量,應該屬於建設的範疇,而不應止於偶然的「重現的時光」。
數日山莊小住,雖說是留居觀察,卻如好友孟樹森博士所說,防疫隔離亦成能量源泉,我彷彿獲得了一次心靈的淨化。在疫情的陰影下,脫離了平常的社交生活,更多地體味自己的內心,一種自適的感覺來得如此清晰而強烈,宛如禪心頓悟。
冷月如u照紫荊
一彎小路伴寒燈
誰人闌夜徘徊處
養得禪心好賦能
再一次,想起了羅曼羅蘭那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