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上周看了油畫般的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昨晚又看了同樣油畫般的電影《日出時讓悲傷終結》。於是,我像是剛從羅浮宮那道長長的意大利畫廊走出來,既累且滿足。因為是被鏡頭推着走,無法信步閒庭地慢慢去推敲每一個畫面的結構,油畫的細節就被統統忽略了。這反倒是件好事,可以讓那些印象最深的畫面被最大可能地保留在腦中。
比如,有一個畫面,人物穿着十六或十七世紀的宮廷服飾,正在聚眾演奏;另一幀,是在鄉間的一座教堂,亡靈和其夫一同走出來,並排站在教堂門口的馬車邊。或者,有兩名男子坐於前景的桌旁,桌上靜物分明,他們安靜地講着話,遠處是另一位畫家正在作畫。又或者,鏡頭裡出現了一張大大的人臉特寫,一個半身人像。無論如何,這兩部電影當中的一切都是油畫般的。你自然能夠從頭腦中提取之前去過的某次畫展的記憶,並產生一種熟悉感。所以不知不覺間,我竟拿起手機,把那些特別美的畫面都拍下來了。
其實這種油畫電影並不難拍,導演所面對的,都是事先設計好的畫面,演員或者不動,完全按照導演的要求擺出固定的姿態。或者,他們在這個固定的場景內做出有限的行為。因此,這類電影不會像長鏡頭電影那樣,得時刻面對迎面而來的意外。這讓它有了十分安靜的氣質。我們經常期待在電影裡感受到的恣意在這類電影當中是從不出現的,油畫電影像是嚴格的學院派,一板一眼,不出任何差錯。
但在原理上,它又不是學院的,更像廣告。需要先畫出無數個分鏡,再按照分鏡的畫面,尋找場景,並擺放物品。因此,這類電影的寧靜透漏着些釧踶唌A往往美則美矣,但沒有生氣,自然也就比較小眾。即便有人領略到了這類電影的美感,準備要向他人推薦時,經常還沒開始,就先自心虛起來。因為他幾乎已經可以肯定,對方一定不感興趣,就像文章要多用動詞才能顯得生動,畫面不動的電影不能以視覺系作為自己無聊的開脫理由。
不過這類電影終究還是好的,除了油畫質感帶來的藝術美感,這類電影還讓我們感受到一種天人合一。當我們觀看一部油畫電影時,畫面裡的自然物都清晰而穩定,沒有它們,油畫電影就缺乏了油畫所展示的場景,因此這些環境就作為基礎被強調了。在那些故事性強的電影裡,自然物可沒有這麼好的待遇。為了凸顯主角,空間都是走馬燈式的,只有主角在環境間穿梭,並以此成為聚光燈下那個最被強調的人。油畫電影卻反其道而行之,先固定環境,人依託着環境小心行動。環境既然無法變化,這種電影自然就顯得抒情味兒十足。因為我們不得不關注這些畫面裡唯一在動的--人。行動間,人的那些細微情感都藏不住了,我們逐漸迷戀上這種於無聲處的情緒變化。所以,這類電影初時極難進入,但看着看着就看進去了。等到結尾到來,我們不會有故事電影那樣歷盡千帆的惆悵感,而會有一種深深的感官和心靈的雙重共鳴,整個人因此見微知著起來。
這類油畫電影固然是極少見的,但這種手法卻很普遍。譬如小津安二郎,總是固定住中景的鏡頭,讓人物在鏡頭面前穿梭或定格,以顯示克制而和緩的情緒。因此,他的電影總是寧靜中帶着來自生活本身的思考,並使生活成了一首詩。這詩喚醒了我們頭腦中那個長久被忽視的生活,使看似一成不變的日常如此藝術地展現出來。這便是這類電影的共同魅力吧,在平凡中發現異常,並將其定格於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