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昱
常常有一種感覺，好的文字，如同奇妙的咖啡。那是用心靈之水沖的咖啡，迷戀甚時，卻不忍一個人獨自享受，總要唸給妻子、孩子聽。此時，文字的內容早已印入我的心底，已不在於逐句逐行地閱讀，只是一種適意的欣賞。無怪佛果克勤禪師把自己欣賞的先輩大德們的睿智語言--編纂了一本《碧岩錄》，可師父卻說他並沒有參透。佛果克勤一定是有些適意了，少了寂靜心，師父在默默地規勸他。佛果克勤卻不懂，嘆口氣說：「師父，你什麼時候能像平常那樣跟我說話，該有多好。」師父還是以寧靜作答。
寧靜與和諧，是美的最高境界。為那字字珠璣喝彩、動容，卻使寧靜心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因而，傾聽不到愈來愈濃的心的寂靜，如何能夠「潛行密用，智慧頓開」？癡迷於思維的你來我往，狂熱得就像過冬的章魚，如何能夠修得「大寂靜」的心智，不為世事誘惑所動？
可什麼是「大寂靜」呢？去年，與妻子去「太湖源」旅遊，我真正見識了、領會了「大寂靜」。所謂「太湖源頭」，其實是一個峽谷。峽谷裏，那泓深不見底的潭水，一派天光雲影，我霎時感覺到「大寂靜」就活在這裏，再熱鬧的小溪，來到這兒都濺不起一朵水花，發不出丁點兒聲響，那是一種千百年沉澱修煉成的深厚內蘊。也許，寧靜與和諧是一種雅致沉靜的藍，有着深厚廣邃的質感的境界，常人容易感受，卻難於堅守。
那麼，這寂靜的潭水是從哪裏來？導遊說，是山上茂密的植被中滲出來的。「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每逢雨天，山林中的每一棵樹都攤開它發達的根系，喝足了雨水，以後的日子裏再一點一滴地從根鬚滲出來，千滴萬滴匯成一線細流，千線萬線匯成一條小溪，千溪萬溪匯成一潭深水。
我驀然--這類似於人在生命的長河中的吐納更新，總有心靈尖上的水滴悄然躍起，凝結於透明的心扉，滴落在心弦上，最終匯成文字的泉水。此時，設若讓似太湖源頭「一線細流」一樣的芸芸眾生--還一味沉湎於寂靜，就莫過於死了。因為，塵世中的每個人都需要去感受這一種特殊的親切，然後隨大地與生命一同起伏、延伸。
在深深緩緩的心靈文字間觸摸，呼吸清涼的香氣，再去細心體會大自然寂靜的音籟，應該會深得一些領悟和參透吧......那些經受住了時光淘洗的文字，猶如有靈魂的炊煙一樣，並不吵鬧擾心，而是寂靜而淡定的；它慰藉、開啟着飢渴的心靈。那些定居在竹簡和紙張上的思想，閃耀着清晰的光芒，又是那麼從容、和藹，陶冶着聚精凝神的心，清潔着披掛風塵的愛。
不少人有着心靈的文字，也許是源於--他們記錄了心靈的瞬間。一位熱愛寫作的朋友，癡迷每天寫一段的文字，寫作前並沒有明確的內容，邊思邊寫，跳躍的思緒--專於捕捉那種看似平淡無奇卻惹人喜愛的細緻豐盈，甚至到哪裏收尾自己也不曉得。於是，他寫作的快樂，就這樣細水長流起來，以至無窮無竭，如同「太湖源」山林中的一棵樹不斷喝足雨水，然後在漫長的日子裏--再一點一滴地從根鬚滲出來。
作家應清華說，生活中某些熠熠生輝的元素，因偶遇讓她迷戀不已。比如，鄱陽湖畔的無念島，都是她內心最寂靜、柔軟的地方。來到此地的人心靈澄澈，離島無念，因而叫「無念島」。這裏的一切是那樣潔淨清新、遼闊，鮮明的草地搖曳出柔柔的醉意，像安靜、淡泊的綠羅裙。每年10月，奶白、微紅還有淡青色的蘆葦花，鋪天蓋地，如火如荼。她相信每一株拂過心海的蘆葦，都是記憶裏的寂靜心音。
對於寂靜，在每一個時空背後，總是會藏着博大的情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雨天，讀舒婷的《致橡樹》，充滿了激情和和諧的情緒。很快，這種情緒竟在雨幕獲得了寂靜的底蘊，我的貓就睡在沙發上，像胎兒在母腹中一樣，吸吮手指，吞吐羊水。於是，寂靜沿着心緒漫延，風也靜靜地伏在不動的樹梢上。寂靜，寂靜，通過寂靜，我發現雨聲和土地的相互應答，愛在呢喃裏似乎已沉沉睡去。
許多真切的體會和感悟都在寂靜中產生。少年時在河邊洗衣，一失手掉下去一件汗衫，我伸手去撈，不想一頭栽了下去。開始嚇懵了，但心裏寂靜得很，乾脆沉到了水底，然後雙足用力一蹬，身子一下躥出了水面。靜中生智，心中不亂，才會猶如神助。面對青山葱蘢，靜在我心；身居鬧市沒有煩躁，心靈一樣可以渡向寂靜的彼岸。寂靜是人生貴重的經卷，需要一顆靈魂去參悟。
一切歌唱都將歸於寂靜，在甘美的寂靜裏才會得到永恒。瑞士皮卡德說，對人性改變最大的，莫過於無休止的喧囂情結。人一旦失去類似天空和空氣那樣的寂靜，就失去了偉大的特質。1855年，印第安酋長西雅圖寫信給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皮爾斯（Franklin Pierce），信裏有這樣兩句話：如果在夜晚，聽不到夜鶯優美的叫聲或青蛙在池畔的爭吵，人生還有什麼意義？美國生態學家戈登．漢普頓致力於尋找寂靜，哪怕是一平方英吋的寂靜。他說，在美國要找到連續15分鐘以上的寂靜，非常困難。
寂靜是傳授花粉的昆蟲拍打着翅膀，是蟲鳴與松林的吐納交織在一起，是栗背山雀「啁啁啾啾」地不住鳴叫，是酢漿草苜蓿般的葉片在雨停後上演的「雨滴芭蕾」，是無數種子從聳立的樹上「噗噗」掉落的聲音。做到人心的寂靜，相比大自然而言要難很多，只有渡過人生的許多暗礁，你才不去喧鬧。我迷戀寂靜，喜歡從近處聆聽你的沉默無語。外在的誘惑淡然漠視隨之去吧，好似眼眸已被暮色遮蔽。我已看到枝頭所有的果實--都在寂靜中漸次孕育。
春天的油菜花廣闊無邊，觀花者被淹沒在其中。金黃色相互交融，我和你就散落在這種一望無際的靜謐安詳中，像做了一場大夢。是的，既然是寂靜，就讓它睡或者醉在那裏吧。我迷戀你是寂靜的，如同戀人之間熱吻--封緘了嘴唇。我喜歡你是寂靜的，甚至我的聲音都不想觸及你：你就像黑夜一般，寂寞與群星那樣遙遠而明亮；我此時感到幸福，甚至因默默無語而淌下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