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貴
上海有一家著名期刊叫《故事大王》,那是一份很暢銷的少兒讀物,這很容易讓我想起莊子。他老人家堪稱是古往今來講故事的頂尖高手,真正的故事大王。有人做過統計,在《莊子》一書中,寓言故事約佔十分之九,超逾百篇之多。莊子講起故事來,往往是海闊天空,馳騁想像,花鳥蟲魚,格物致知,汪洋闢闔,儀態萬方,於無盡的遐思中描繪出無窮景象,從而把宇宙萬物、社會人生的道理,用生動的畫面展現出來,讓人聽了感染強烈,印象深刻,如醍醐灌頂,妙不可言,其智慧穿越三千年時空,仍能讓我們會心一笑。年輕時閱讀莊子講述的經典故事,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而今回頭重讀《莊子》,讓我在總體印象之下,又多了另外一層感悟。對於莊子來說,講故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批判現實的基礎上講出新道理。莊子所講的道理,給人的感覺往往是超常規、反世俗的。在他老人家那裡,取法自然,便是大智慧;清靜無為,乃得大自在。「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絕聖棄知,大盜乃止」。什麼唐堯虞舜之仁、夏桀商紂之暴,統統於事無補;什麼經邦濟世之道、待人處事之禮,在在無端添亂。從這個意義上,說莊子是顛覆傳統的祖師爺並不為過。有所不同的是,他在顛覆傳統的層次上,要比現代人高明多了,理智多了。他駁斥的是刻板而又封閉的倫理體系,創建的卻是一座自由而又開放的精神殿堂。也正因為如此,在講道理過程中,莊子通常採取迂迴曲折的反邏輯辯術。要麼自問自答,直抒胸臆,要麼設置一個假想的論辯對手,在矛來盾擋、盾舉矛戧的往復過招中,點化出奧妙的人生哲理。
既然是批判,免不了縱橫捭闔、機鋒突起。儘管莊子信奉「言盡悖」、「道可道,非常道」,「逞能辯論,終於徒勞」,但在其著述中,逞口舌之強的詭辯卻也不在少數。只要能駁倒對方,甚至不惜採取轉移命題、偷換概念、機械類比、循環論證等手法。在常規邏輯無以制勝的情勢下,為讓對方啞口無言,就只好借助狡辯。所謂狡辯,就是在沒有道理的地方說出道理來。譬如,弟子問他:「昨天您說山中大樹因無用而長生,今天您又說主人啞鵝因無用而被殺,先生將作何處?」莊子笑着說:「我將處於有用和無用之間」。你看,這不是蒙人又是什麼呢?再如,在著名的「濠梁之辯」中,惠子的推理本來符合邏輯,但經過莊子的一番「忽悠」後,就讓人怎麼也弄不清究竟誰對誰錯、孰是孰非了。我想,指出莊子論述中有詭辯成分,並非唐突聖賢,辱沒先哲,也並非否定莊子思想中蘊含着的樸素辯證法,而是還原一個真實的莊子。關於莊子的詭辯術,自古以來就有許多名家專論,這裡不必詳細展開。
既然是詭辯,免不了銳言相向、強詞奪理。為了表達憤世嫉俗之情,莊子有時甚至出言不遜,比較典型的篇章是《曹商使秦》。有位叫曹商的人,替宋王出使秦國。他去的時候,得了數輛馬車。到得秦國,秦王也很喜歡他,又加賜他百輛馬車。返回宋國後,曹商拜見莊子說,住在窮街窄巷裡,困窘得要靠編草鞋維持生計,以致面黃肌瘦,這是我曹商不如你的地方;一朝感悟了萬乘之主,隨後便有了百輛馬車,這正是我曹商所長啊。莊子回答說,聽說秦王有病請醫生,凡能治好痔瘡的,賞給車子一輛,能夠舌舔痔瘡的,賞車子五輛,治療的手段越是卑下,得到的車輛越多,你豈止是替他舔痔瘡啊,要不怎麼會得到這麼多車子呢?你還是走吧!莊子看不上入世為官、侍奉權貴的人,這是可以理解的。對於那個自鳴得意的曹商,完全可以不予理睬。如果要教訓他一通,盡可以直截了當地說明自己的看法。採用那麼噁心的比方論人說事,以聞之作嘔的言辭寒磣對手,無異於人身攻擊,未免不夠厚道。
《莊子》一書,由於過分強調負的方面的地位和作用,因而在論辯言辭中,難免會有神秘玄虛、過猶不及、以偏概全等偏頗,以致產生了嚴重否定正的方面的地位和作用的傾向。儘管如此,這部文獻仍不愧為我國古代典籍中的瑰寶、智慧殿堂裡的奇葩,其哲學思想價值、文學語言價值至今仍發揮着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們經常提及的諸如「無為而治」、「一言興邦」、「與時俱進」、「保持生態平衡」、「與大自然和諧相處」、「要有一顆平常心」、「外重者內拙」、「相忘於江湖」等語句,就是莊子思想已經滲透到執政理念、社會發展、百姓生活中的明證。莊子以其新穎獨特的自然概念、離奇曼妙的藝術文體、海闊天空的浪漫神思和驚世駭俗的批判精神,在思維領域裡充分展現出無盡的想像力和創造力,特別是他對生命本真的探尋,對心靈世界的開拓,不僅遠超前賢,在諸子百家中也是獨樹一幟的。有道是,微瑕不掩白璧之光,星雲難遮北斗之澤。回首再做參詳,我們惟有感佩繫之:巍巍乎高哉,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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