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衍榮
世上本沒有「後悔藥」可賣,可偏偏吃「後悔藥」的不在少數,著名的如南唐後主李重光,南宋詞家陸務觀,南明遺老侯朝宗。
此三人雖說同懷一個「悔」字,但體現出來的心胸、氣魄、境界相去甚遠,社會效果大相逕庭,留諸後世的也不止是關於悲歡離合的一唱三歎。因此,「三悔」堪稱國人「後悔史」上的一代經典,值得叨叨。
李重光即亡國之君李煜。不用說,他後悔的是「失國」了。他是南唐元宗李璟的第六個兒子。按理,他是沒有王位之份的。之所以輪上了,蓋因一系列陰錯陽差,說句難聽的,那份意外,就跟走狗屎運差不多。
當然了,這也沒甚麼,但凡君王,誰敢說他就跟那狗屎運斷斷乎不沾點邊?
因此,李煜只要收收心,好自為之,在那麼一塊膏腴之地上,是不會有「失國」之虞的。可誰料,這李煜還真讓鍾謨(乃父舊臣)看準了,「德輕志懦,又酷信釋氏」,的確「非人主才」。他上台後,非但不思改弦易轍,勵精圖治,甚至比他「龍潛」時玩得更歡。聲色犬馬那些個腌臢事自不必細說,是官家都好這一口。因此,關鍵不在荒淫不荒淫,至少不全在這裡。
頂要命的莫過於他那個偏安「國策」了。他屈膝對外,幻想「修好」虎狼:公元961年,他甫一登基,就趕緊派大臣帶著大禮包,北去巴結立足未穩的「大宋」。他以為只要順從新主子,乖乖當好附屬國,歲貢照納,主動示弱,便可以高枕無憂了。其次,他聽不得妨礙偏安的意見,相反,稍遇風吹草動,便疑神疑鬼誅殺忠良,自砍國柱。此等愚不可及的昏庸,他不亡國誰亡國?!公元975年,李煜丟人現眼「肉袒」降宋,時年39歲,滿打滿算,「享國」15年。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李煜「失國」之後,唯一的作為就是終日垂淚哀歎。「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品一品,誰都不難發現,他骨子裡念念不忘的仍是偏安。甚至見了趙光義的「特務」徐鉉還照樣祥林嫂似地絮絮叨叨:「當初我錯殺潘佑、李平,悔之不已!」這種浸透骨髓的偏安讓他的靈魂極度自私,以致他的妻子,那個「三千寵愛集一身」的小周后,被垂涎其美貌的趙光義隔三岔五「制度化」地逼進宮裡姦淫取樂,他都隱忍了下去。如此毫無血性毫無人味的苟活,讓他剝盡了男人尊嚴。他不顧奇恥大辱而貪生,最終卻在42歲時被極盡羞辱之能事的趙光義毒殺。人們在他身上看不見絲毫「士可殺,不可侮」的蹤影,誰還肯為他「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灑一把同情淚?他的「失國」之悔,在世人心目中已然腐臭不堪,豈有可悲可憐乎?完全是咎由自取,可鄙,可憎!
因此,李煜之悔委實玷污了「君王之悔」,甚至也不配稱布衣之悔、匹夫之悔,而只能是十足的小人之悔!再說詞家陸務觀,他的後悔是「失妻」。他與表妹唐琬的婚姻悲劇家喻戶曉,無需贅言。至於悲劇的原因,當然是「東風惡」了。可是,「東風」為甚麼要「惡」呢?有當代教科書閃爍其詞云:「夫妻琴瑟相和,感情甚篤。誰料,陸母強迫兩人離婚,一對恩愛夫妻就這樣被迫分開了。」這叫甚麼話?可憐天下父母心,難不成那老太太瘋了?可見「教科書」有悖情理,說的是不實之詞。把責任一股腦兒推給陸母,這不公平,說難聽點,這不是曖昧,而是誹謗!因而從情理,從邏輯上都可想而知,作為當事人,青年時代的陸游,是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試想,在那樣一個時代,你一個讀書人,終日陷在閨房裡頭卿卿我我,荒廢學業,不顧功名,這是不是自毀前程?你的高堂老母焉能不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不錯,她是以死相威脅,逼你離婚,可你為什麼不挺身而出,主動將責任攬過來,而任由她把過錯都歸咎到「掃帚星」身上?她要你寫休書你就真寫?能不能拖延,敷衍,演場戲給慈母看看,等她過了氣頭上這陣再說?……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陸游「失妻」之後,也是追悔莫及,也是痛徹心脾,也是遣懷填詞,但他畢竟沒有無盡期地陷在個人痛苦之中,更沒有只念叨著自身那副臭皮囊而沉淪,而墮落,而是清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關注。用俗話說,拿得起,放得下。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胡未滅,鬢先秋……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從他晚年的這些詩作中,誰都可以看出,詩人胸懷中佔據第一位的,始終是家國情懷,是匹夫責任,是民族興盛。詩人念念不忘的是這些,因而他的「失妻」之悔,既是終生的,也可說是一時的。借用現在的話說,糊塗過後,詩人化悲痛為力量,使自己成為一名慷慨悲歌的戰士,令世人高山仰止!
由此可見,陸游之「悔」,始於匹夫,終於丈夫,豈李煜之悔可比哉!
至於侯朝宗,誰都清楚,此人既是南明遺老,更是前明遺少,總之姓「明」是鐵定了的。因此,高舉「反清復明」大旗,與「大清」勢不兩立,生是「明家」人,死是「明家」鬼,那也是不容置疑的。可誰料,曾幾何時在《桃花扇》中閃亮登場的反清鬥士,竟會屈身於「大清」網羅鷹犬的考場,為博取一個奴才身份而煞費苦心撰寫「策論」呢?儘管事出有因,失節卻是開脫不掉的。因此,侯朝宗後悔的是「失節」。
侯朝宗失節導致他與李香君的愛情悲劇發生,個人更因此身敗名裂。
自然,侯大公子失節後也是痛不欲生,也是操刀命筆,這些個大同小異的君子小人伎倆就不去細說了。值得一提的是他將自家「雜傭堂」改作書齋,取名「壯悔堂」,並將那「策論」原封不動放了進去。
這是什麼意思?這豈不是要將自己釘在「堂」上,讓千秋萬代都來「呸!」你一傢伙,而你卻不皺眉,不吭聲,更不辯解麼?古往今來,只見大修牌坊,拚命傅粉的,何曾見過高築恥辱堂的?天下士人,站錯隊,邁錯步,上錯船,甚至朝秦暮楚、出爾反爾、賣身投靠、搖尾乞憐者也不知凡幾,但都沒見「君子」們如此搞過的,這自然是小人勾當了,難免嗤之以鼻。但是且慢,聖人怎麼說的?「知恥而後勇」。侯氏敢於這麼「離經叛道」,是不是足以說明他知恥了,坦蕩了,甚至涅槃了?如果這判斷還不錯的話,又何嘗不是一種氣節?
侯朝宗之悔始於小人,這是沒有疑問的。但是,小人之悔可以不可以昇華?這卻是有疑問的。
由此可見,三人「這一悔」並非沒有說道。這一悔,悔出了斯人嘴臉,悔出了是非曲直,悔出了世道人心,也悔出了精神財富。我因此而想到「天子之怒」和「布衣之怒」,我的問題是,那麼「天子之悔」和「布衣之悔」,誰更可怕些呢?時代走到今天,恐怕容不得「王顧左右而言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