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敏迪
魏文帝的詔書中有過:「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的話,陸游的《老學庵筆記》也記載了一個發生在宋隆興年間的趣事:「有楊州帥,貴戚也。宴席間語客曰:『諺謂三世仕宦,方解著衣吃飯』。僕願作一書,言衣帽酒殽之制,未得書名。」於是一個做通判的四川人鮮於廣就接話了:「公方立勳業,今必未暇及此,它時功成名遂,均逸林下,乃可成書耳。」而且還建議說:書名可以為《逸居集》。還沒等這位楊州帥反應過來,又有一位牛簽判,操著一口齊地口音,似乎好心地勸揚州帥不要信他的話,他說這是在罵他:「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並且還為他打抱不平似地憤然道:「是甚言語!」事實上,「楊州帥」不可能真的要寫甚麼言衣帽酒殽之制的書,他要矜誇的是自家歷代為官的優越感,而鮮於廣和從敵佔區來的「京東歸正官」牛簽判,都是沒有豪門背景的寒族。他們兩人的雙簧戲,諷刺的就是「楊州帥」之輩內心的空虛和腐敗,於是,「楊州帥」只有「發怒赧面」鬱悶的份了。
東漢中葉出現了世代為官的大姓豪族,到魏晉南北朝時,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九品中正制,利益相關的豪門世族,掌控了權力的分配,造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局面。隋唐以後,雖然實行了科舉制度,但是,歷朝重新形成的貴族集團,都不會放棄他們在權力分配上的既得利益。於是,門不對戶不當的兩種人發生衝突,也就不可避免了。
《新唐書》記載:唐代宗時,禮部侍郎楊綰上書,提出了科舉「明經、進士及道舉並停」的要求,他的理由是:「進士者皆通當代之學而不通經史,明經者但記帖括。又投牒自舉,非古先哲王側席待賢之道。」給事中李棲筠、李異、尚書左丞賈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嚴武等人對此表示支持,並且直接抨擊科舉考試是「小人之道」。不用說,這些人都是與「楊州帥」是一樣的世族人物。接著楊綰又提出了科舉先要經過層層推薦的方法,目的還是為豪門世家提供方便之門,以便讓考試成為遮人耳目的形式;唐文宗時,家族中九人先後當上宰相,「雖精經義,不能為文,嫉進士浮華」的鄭覃,又多次請求廢止科舉;祖父李棲筠、父親李吉甫當宰相,非科舉出身李德裕當了宰相,見「公卿子弟艱於科舉」,更是「尤惡進士」,極力主張「選官須公卿子弟為之」,理由是:他們「少習其業,目熟朝廷事,台閣之儀不教而自成,寒士縱有出人之才,固不能閑習也。」而牛李黨爭的兩派人物,也是李德裕一邊為門當戶對的世家大族官二代,牛僧孺一邊為科舉出身的寒門士子。科舉考試畢竟是封建時代產生與世家貴族權力競爭對立面的根源,他們必然要設法反對它,或者改變它的公平性,而從根本上排擠寒族士子。
鮮於廣、牛簽判對「揚州帥」之輩腐敗的諷刺,表現了寒士們對世家豪族的鄙視。可是,「三世仕宦,方解著衣吃飯」這句話,在世家大族來說,卻是洋洋得意自豪而時髦的話。就像自從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說了:「我是這個國家的第一公僕」以後,一些腐敗的官員也喜歡時髦地自稱「公僕」了。但老百姓並不喜歡這句話,他們覺得:只要多一點平等就不錯了。而且,僕人給人的印象:總是想從主人那裡多揩些油水的,如果不幸主人破產了,他仍然可以做僕人,只不過換一個主人而已。更何況,在這種虛偽的謙卑中,誰知道他們內心是不是在看「主人」的笑話?不同的立場,反差是強烈的。
上層的腐敗與下層百姓的反腐敗則貫穿了整個歷史的進程,甚至可以說:它們是一對最基本的矛盾。每次國家衰亡的時候,必然會伴隨腐敗現象的氾濫。可怕的是:腐敗了,還不以為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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