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芙康
「東西方文化衝突」已成一種概念,並在眾人眼裡視作定律一條。中外交往之中,凡遇障礙,皆順手牽羊,或以「文化」的鑰匙釋疑,或以「衝突」的利刃解惑。大而化之,固然省事,但遠離貼切,多為隔靴搔癢。
托開放之便,自二十年前開始,我拖著行囊,多次域外雲遊。以丹麥為圓心,網羅周邊諸國,曾有由秋到冬的勾留。之後有東南亞的雲山之高,亦有港澳台的湖海之遠。數度赴美,與白人朋友結伴,為看太平洋與大西洋在洛基山脈的分水嶺,登上美國國家公路海拔最高的地段;為看海明威的故居,抵達美國版圖上最南端的小島。國內的寒舍,我們留宿過法國、瑞士、美國、冰島的親戚。與家人同行,帶他們去過延慶八達嶺、重慶史迪威故居、長江三峽、臥龍熊貓保護區、成都三星堆遺址。我們用中國人的邏輯思維,成功矯正一位美國生、美國長的愛爾蘭血統姑娘的形象思維,幫助其撥開愛情的迷霧。我們以東方式的待客之道,接納一位除卻往返機票、身無分文的法國女孩,兌現了她兒時嚮往的長城攀登。我們以華夏傳統的忠孝倫理,說服一位冰島小伙子,逢年過節去探望他定居瑞典的父母。交往之初,我們毫無回報的預期。但意外收穫不少良性循環的碩果,使我們深感人生的豐富,亦倍覺人生的溫暖。
悠久的大學,庭院深深,往往是一個地域的縮影。我酷愛校園裡的行走,僅在美國,遊覽過斯坦福大學、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波斯頓大學、伯頓大學、布朗大學、紐約大學、紐約州立石溪大學、維斯理學院、克羅拉多大學、西方大學。看人家師生的風貌,圖書館的秩序,教舍的建築,森林與草地的鋪陳,在我「東方」的眼神兒裡,毫無突兀之感,令人一見傾心。現在不少人聚飲聚餐,時興AA制,本來無可厚非。但眼見一些青年,學得若干皮毛,將AA制誇張到西方文化的高度刻意倣傚,就幾乎成了他們吝嗇的托詞/或託辭。我多次有意做過試驗,國內、國外與洋人共赴飯局,要麼由我一人付賬,要麼完全袖手旁觀,結果無一西方人跟我翻臉,更無一西方人拒絕入席,回回酒足飯飽,盡歡而去。羅列這些,只為表達一個意思,我多年來西去東來,尚未眼花繚亂,而在琢磨體會,所謂東方西方的文化差異,其實往往只是生活的習慣、規矩不同而已,無須動輒凸顯,更不必輕言「衝突」。拋開心理變態,拋開特異功能,從正面說,東方人、西方人對真善美的追求往往同心同德;從負面看,東方人、西方人人性中的頑皮與卑劣互為難兄難弟。東西方借鑒、彌補、滲透、融合的事與理,可謂俯拾即是。
就我耳聞目睹,隨手舉例。早春鳥叫帶來的愉悅是一樣的,晚秋落葉帶來的傷感是一樣的;海水入嘴的鹹與澀是一樣的,刀尖進肉的疼與痛是一樣的;相處一生的親人不幸離世抱頭痛哭是一樣的,十月懷胎的嬰兒順利降生奔走相告是一樣的;富豪拒絕死神的奢望是一樣的,窮人追逐溫飽的誠意是一樣的;對投桃報李的認可是一樣的,對過河拆橋的厭惡是一樣的;富在深山有遠親是一樣的,貧居鬧市無人問是一樣的;過節時注重吃喝是一樣的,場面上講究穿戴是一樣的;父母康健的欣慰是一樣的,兒女頑劣的痛惜是一樣的;夫妻同床異夢的怨憤是一樣的,同事爾虞我詐的鬱悶是一樣的;商人避稅的心眼兒是一樣的,文人版稅的盤算是一樣的;平民安居樂業的理想是一樣的,政客巧舌如簧的做派是一樣的;學者天馬行空思路的龐雜是一樣的,乞丐東張西望目標的單一是一樣的;年輕氣盛時容易憤青是一樣的,漸入老境後變得寬容是一樣的;對古道熱腸的認可是一樣的,對世態炎涼的感慨是一樣的;有榮辱心的人做了錯事會無地自容是一樣的,無羞恥感的人幹了壞事能泰然自若是一樣的;不良的少年浪子回頭金不換是一樣的,有志的孩子初生牛犢不怕虎是一樣的;坐上飛機希望正常降落是一樣的,進入夢鄉期待平安醒來是一樣的;開朗的人人來瘋與多動症是一樣的,內向的人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是一樣的……
寫出這些語無倫次的句子,都是為了與人分享一個概念——文化範疇內「衝突」的概念,只是相對而言,大不必有人一說,你就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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