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淑賢
爸爸是堅持我們必要讀完中學的。有個女兒在教會學校讀書,即使七個孩子中只有一個,他也覺得是很可以向祖先上香謝神恩的事。對當初收我進校的修女校長,更是萬二分敬重。爸雖只是廚子,每逢大時大節,都會給修女送小禮物,像月餅和自家製年糕,修女總是馬上分給其他校役,她不會要的。又每次都著爸爸別再送。
學校自從搬入獨立校舍後,便聘了幾個校工,以前工地上的人手再用不著,包括我爸這伙頭大將軍。我爸心並無怨憤,做節一樣給修女送鮮橙,只是手頭漸拮据了,又找不著事,人沉默起來。
有一天,只我和他在家,媽上了鞋廠,大哥那時已經在尖沙咀一家酒樓夜總會當樓面,二哥在中環某玉器號當學徒,弟妹都上了學,我因為發燒留在家。爸爸懂得一點中醫,給我把了脈,說是感暑,開了條方,我到樓下的藥材舖抓了藥,自己煲來喝,坐著覺得沒事,便看課本。
這時已近中午,阿爸著我煮飯,說吃了,他要上街找朋友。
爸爸在家的時候,通常都不用我們做飯,而是要做給我們吃。不過他最近哮喘發作,我估計他是累了,才要我煮。我很快煎了兩隻荷包蛋,放點生抽,翻熱一盤昨晚的白飯,兩人就吃起來。我因為發燒不能吃米飯,只用熱水淘著當粥喝,煎蛋卻不敢碰。爸爸邊吃,邊說好吃,好吃,又說,阿妹你這飯餐我會記得的。我突然記起爸爸喜歡吃豬油老抽撈生雞蛋飯,便去廚房找個小碗,乘點豬油和老抽出來,不過生雞蛋沒了,得去樓下買。我拿起錢便走。
爸爸說阿妹別走別走,坐下說說話。我說好快回來。
挽住一包雞蛋回來的時候,爸已走了,帶了幾件衣服。再聽到他的消息,已是幾年後的事。
沒有人比媽媽更雀躍了。沒了爸爸絆手絆腳,媽讓我馬上去鞋廠打工。決定的那天是升上中三第二個星期,眼見新買的書簿,就要白白浪費掉。
媽媽很怕見到修女,叫我自己去跟校長說要退學。
我睡下格床,臉伏在枕頭,聞著自己的頭髮氣味,心裡先排演一遍。
我會說,媽媽請校長你批准我退學,還有,今個月的學費,可不可以退回來。我把臉轉到另一邊,叫自己睡著。
第二天早上校長出去了,所以我還是上了半天的課。我不知怎樣跟其他同學說,說明天不再來,我怕她們哇的哭起來,那就乾脆不說吧!小息的時候,我爭取時間收拾,收拾擱在椅底的運動鞋,不過原來也只有這麼一件東西而已。
我記起美術室有兩幅貼堂的作品,一張是炭筆素描,描的是一個姓周的同學。她最無辜了,有次星期六回來練球,換了球衣,只不過經過美術室,就給我們哄了進來,呆坐了三小時當模特兒,就是圖她穿了短衣短褲,手腳夠長,好畫。另一張是水彩繪的蘋果和雪梨,一點都不像,但老師說我有拆解平面的天份,雖然不明白,但老師說好就是了。以後沒機會畫的話,這兩幅就放衣櫥留著,讓自己記得十四歲時畫過畫。衣櫥要不要放樟腦?
午飯時間,終於等到修女校長回來。她在門口見到我,便停下來問甚麼事。我照說了,她叫爸爸來見見她,我騙她說爸生病了,現在是媽主持家裡,不過她要上班,不能來。
校長說,那麼你回去請媽媽補一封退學信來吧!我們一定要有家長簽署的文件。然後她問了爸爸的病情,咀裡發出「齱v的聲音,搖著頭進去。
第一關過了,跟著是怎樣通知班上的同學。現在是九月,不過已行冬令的全日上課時間,即是說大伙兒都已外出吃飯,要一點多才回來。我揹著書包,一手拿住放運動鞋的膠袋,一手拿著畫卷,沿著露天球場,團團轉走了幾個大圓圈,越想越覺得沒甚麼可跟她們說的,反正校長很快會跟班主任講,班主任會跟班裡的同學講,班裡的同學又會跟鄰班的同學講,然後大家就知道了。我自己說還是不說,事實都不會改變。
於是我就坐巴士走了。巴士空空如也,我跑到上層第一排坐下。車轉出大路的時候,我從高見到「郭大人」、「二叔」兩姐妹、阿嬤和小品,圍在書局前高興地看甚麼,原來在挑聖誕卡。九月就買聖誕卡?不用買啦,我「病毒」給你們畫,比書局買的有品味得多。然後想起,我已是個工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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