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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甚麼? 網上圖片
茉 莉
雪梅大姐老了。
當年這位美艷異常的中德混血女人,如今在巴黎的一座公寓裡獨度晚年。以往,她和心愛的音樂作伴,在街頭散步欣賞巴黎的灰白色建築,並常常光臨咖啡館,享受那種迷人的氣氛。而現在,被海明威稱為「一席流動的盛宴」的巴黎,對處於完全孤獨之境的雪梅,已經毫無吸引力了。
我心疼她,責備她說:一輩子愛了那麼多男人,為什麼就不能在其中挑一個白頭偕老?雪梅大姐有氣無力地回答說,也許她年輕時並沒有真愛過什麼人,而只是自愛罷了。
從少女時期開始就艷遇不斷,年過半百後仍與年輕的傾慕者共度良宵,雪梅大姐這輩子相逢過的男子,她自己也無法數清。從北京到巴黎,她那豐富的情場經歷從不涉金錢,只涉審美。常常是與人詩意的相遇,夢遊般地投入,無盡地纏綿。燃燒了狂熱激情之後,最終在一片冰冷的灰燼中分手。不久,遠方又有玫瑰色的雲霞,她又重新墮入愛河。
每一次墮入愛河,那初期的某種瞬間體驗如同醉酒。但是,那一時刻的狂喜,那癡情的迷戀,在心理學家弗洛姆看來,都不是愛的本質,而只是愛的幻覺。正如雪梅大姐年邁時坦率承認的,她無數次陷入情網,其實並不是愛人,而只是自愛。準確地說,她愛的是熾熱的愛情幻覺本身。而與她相遇的那些神采的、俊美和智慧的男子,只是喚起她愛情幻覺的載體而已。現實終究會粉碎幻覺,於是她一次次墜入情網,又一次次絕望地從情網裡掙脫出來。
我還是繼續責備她:為什麼不能和某一個男子建立一種成熟的愛情?成熟的愛情大都是從不成熟開始的,它不需要在幻想中對他人進行美化,也不需要過分讚美對方,而只是需要一種信念。弗洛姆說:「愛是一種信念的行為。」這種愛的信念,我們可以在很多平凡的伴侶身上找到。他們早先也許並沒有狂熱地迷戀過,但在現實中學會真正相愛,經過長期的努力,他們完善了自己也完善了對方,最終成為對方的守護神。
身為絕色美人,雪梅大姐不曾有耐心去學習真正的相愛,她總是應接不暇,追求者總是在排隊。從小在德國母親那裡,她接受的是德國浪漫主義文學藝術的熏陶。那種浪漫主義教她去迎接電閃雷鳴式的璀璨愛情,而沒有教她在日常生活中經營平實的感情——與所愛的人互相分擔、互相給予,讓自我深刻地進入對方的生命,從而獲得圓滿與和諧。
雪梅大姐承認說,她在這個方面是失敗的。但她又告訴我,她喜歡一個人生活,喜歡孤獨,並不需要終生的伴侶。我還是不依不饒地責問說:既然你從來沒有享受過那種心靈獲得歸宿的伴侶之情,你怎麼知道你不喜歡呢?
這些是在今年春節期間,我打電話問候雪梅大姐時的對話。我一直為她惋惜,那麼優秀的女人,晚年卻這麼孤寂。過了好久我才偶然悟出,這種惋惜之情有點問題,這意味著我不接受雪梅大姐的本然,不接受她那熱愛自由與浪漫的天性。
原來,有一類女人屬於愛情的遊牧民族。她們視定居為莫大的苦事,視婚姻為自由愛情之敵,因此不肯費心在雜草叢生的土地上經營自家的花圃,而是全然追隨情感的游弋與變化。在洪流湧來時,她們享受登峰造極的狂野感覺;當愛之泉水乾枯,她們立即調頭而去。
這一類遊牧民族,不管多少次陷入浪漫的迷戀,她們尋找的只是自己的理想,只是根據自己的審美法則去愛。她們精神獨立,不遷就世俗,不依賴他人,將不斷重複的戀情視為正常的生活方式。當不能再愛之時,她們中勇敢的人會選擇孤獨終老,以完成純粹的個人自由與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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