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偉詩
要為周耀輝破例一次。本年五月,周耀輝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取得哲學博士學位,為慶賀香港流行詞壇繼霑叔後的另一位「博士詞人」的誕生,於是我在私信承諾,在專欄寫一首你的詞贈慶吧。一直想談周耀輝寫給黃耀明的〈下流〉,可是那是國語詞哦,本欄從來只談粵語流行歌詞。到了今天,既然我還是真想寫寫〈下流〉,也就隨風漂流一下吧。
我在《後九七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的周耀輝章節,是這樣說的:「……(周耀輝在新世紀的)理論書寫仍然獨到,從〈佛洛依德愛上林夕〉〈笛卡兒的長生殿〉,到遙指俄國十二月黨人故事的〈西伯利亞開滿臘梅花〉和借鑒自日本社會學的〈下流〉,篇篇仿似人文通識課本。」的確如此,看似短詩的周耀輝〈下流〉,其實是當代畸形社會走向下的一闋言情詩/言志詩。
「M型社會」和「社會下流化」是嶄新的社會學詞彙,出自日本社會學家大前研一的《M型社會》。大前研一在《M型社會》(2006)中,討論了社會的整體發展愈趨成熟時,中產階級的消失問題,指出代表富裕與安定的中產階級,目前正快速消失中。其中大部分向下沉淪為中、下階級,導致各國人口的生活方式,從∩型轉變為M型社會,社會的階級流動亦愈趨困難。而周耀輝的〈下流〉,則截取了《M型社會》中的關鍵詞「社會下流化」/「下流社會」的核心意象,講述在大時代中的個體心志。當中甚至逆向演繹了《M型社會》的前設──「每個人都嚮往向上(階級)流動」──全詞不過數十字的〈下流〉,卻將「下流」一轉而為一種「不靠大時代的戶口」的從容──
「他們往上奮鬥 我們往下漂流 靠著剎那的碼頭 答應我不靠大時代的戶口 他們住在高樓 我們躺在洪流 不為日子皺眉頭 答應你只為吻你才低頭」
〈下流〉寫來如新詩短歌,沒有控訴社會的悲鳴,只是強調了在不可逆轉的時代關口安然自處的關鍵,就是隨意所之,不管「上流」「下流」也不依待外在的變化。當大家都以住在高樓大宅為貴,即使無法向上流動只是「躺在洪流」,日子也可很愜意。其實〈下流〉有一首不大為人注意的姐妹作,就是較早前周耀輝為洪卓立所寫的〈愛在屏風樓〉──「寧願戀愛 以閒情做天空 要讓全層鄰居都看到 還盛讚我的蝸居好 寧願等你回來 替晚上喚春風 要是這地這城荒誕事無數 都可愛」
從〈愛在屏風樓〉到〈下流〉,周耀輝在流行歌詞中都觸及了社會最嚴峻的一塊領域,包括生活空間和生存空間。然而,周耀輝的處理固然是有距離的思考,〈下流〉更進一步強調了主流在為「社會下流化」憂慮的同時,個體雖然面對艱難的生活,但還是可以選擇比較安然的一種想法和生活態度。〈下流〉更巧妙將原來指向階級的「上流」「下流」,演繹為空間化的「高樓」「洪流」,暗合了主流社會將空間階級化的當代都市隱喻。如果將之與李峻一的〈M型社會〉比照,香港詞人所解讀的「下流社會」圖像,就更有趣了。
在《陽光時務》創刊號的黃耀明周耀輝對談中,〈下流〉給予二人的觸感是很多香港人北上工作,彷彿要擠到河流較為上游的地方,追尋更大的發展。可是,同時亦有不少人從北方流動到南方發展,有時候也會難分「上流」「下流」。其實「南方」「北方」的「上流」「下流」的漂流現象,早在2005周耀輝與達明一派合作的〈南方舞廳〉和〈北地胭脂〉,已經闡述了南北兩地互相寄望想像,又帶有不信任的微妙關係。2011 年的〈下流〉更短小也更概括,為我們的時代唱出了「上流」(力爭上游)以外的「下流」想像。正如黃耀明在「台北Legacy - 黃耀明 上流社(交舞)會」的文案──時代是場急喘的流,流動的人群,流動的價值,流動的戶口。下往上漂,上往下游,在流流浮浮間再分不清上流或下流。
〈下流〉
曲:梁基爵@人山人海
詞:周耀輝
唱:黃耀明
他們往上奮鬥
我們往下漂流
靠著剎那的碼頭
答應我不靠大時代的戶口
他們住在高樓
我們躺在洪流
不為日子皺眉頭
答應你只為吻你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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