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古代人常隱居在山林。 網上圖片
蘇滄桑
孩子問:「我們可不可以像原始人那樣,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想吃甚麼吃甚麼,想說甚麼說甚麼?」
「可以。但是我們得打獵,很危險。」
「與其慢慢累死,不如被老虎吃掉還痛快些。」
她小小的身子窩在巨大的作業堆裡,地上的書包比她壯實得多。其時窗外春陽明媚,空氣靈動,嫩柳如金,但這一切與她無關,沒有時間,沒有心情。
「真想逃啊。」我聽見她心裡說著我心裡一樣的話。
逃離甚麼?
毒奶毒氣毒油毒藥毒米等等倒在其次,最想逃離的,無非作為一個社會人的種種壓力——生存,追趕,攀比,傾軋,糾結……複雜的人網,瘋狂的速度,心在厭倦中窒息而死。
去哪兒?
無論哪兒,只有一個原則:沒人或人少的地方。
相信人人都有隱居情結。
我曾經最迷醉的幾本書,是梭羅的《瓦爾登湖》、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等,也尋找過孤山梅妻鶴子和西溪明清九個隱居者的故事。最近關注的一本書,是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畫家思特里克蘭德拋棄了豐饒的物質,甜膩的幸福,終於找到了靈魂歸宿地——南太平洋上如同天地初開之時的塔希提島—離工業文明和複雜人際、禁錮慾望的道德標準都很遠,離天、陽光、土地卻很近。他娶了一個土著姑娘,即使孤獨、困苦、疾病纏繞,他的心靈仍如在宇宙般自由翱翔。「我由不了我自己,」他說,「一個人要是跌進水裡,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無關緊要的,反正他得掙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我們也不想淹死,怎麼辦呢?隱居?
第一個問題:去哪兒?這世界,哪裡有最後的淨土?廟宇?山林?鄉間?哪裡有從前的孤山,西溪?從前的瓦爾登湖,塔希提島呢?
第二個問題:怎麼養活自己?也許可以帶著積蓄,租個小屋租塊地,做一個農民,種菜,種地,養雞鴨,自食其力。能行嗎?病了呢?老了呢?有甚麼保障?誰照顧你?
第三個問題,最關鍵的是,離不開,捨不下的,還是人—全家老小,親朋好友,還有來自陌生人的一些溫暖和感動。
隱居,只能成為自我安慰的最後一個法寶——好歹還有這最後一條出路吧。於是,我們重拾心情,背水一戰。
有一天,母親打電話說,她和父親在離杭州不遠的太湖源頭一個叫「白沙村」的地方,買下了農家樂性質的度假村裡一小間房間的30年使用權。這個村是中國生態示範村浙江第一村。他們輪流在電話裡激動地描述那兒的環境,山谷幽靜,滿眼翠竹,溪水湍急。
他們說:「這是為你們買的,你和弟弟都在杭州,近。煩了累了,隨時去住一住,散散心。」
知我者,父母啊!
隨後,我們一家老小沿著溪流開車進村。正是悶熱的初夏時節,但我們關了空調,打開車窗,迎進了一陣陣綠色的涼意和一個個綠色的印象:
逆溪流而上,摸索到太湖源頭第一家,老房子大門敞開著,卻空無一人,雞鴨散落在竹林裡,門前門後的杏子樹,被果實壓彎了腰。杏子酸甜清口。
兩位婦女在溪水裡洗菜,聊天,我們的孩子在溪水裡撈蝦玩。
傍晚,在橫跨溪流的竹亭子裡吃農家飯,蒼蠅蚊子,居然一隻也沒有!
夜裡,聽著門前嘩嘩的溪水聲入睡。
清晨,在雞鴨鵝的叫喚聲中醒來。
上午,坐在溪水邊嗑瓜子,吃剛從地裡摘的西瓜,退伍軍人老闆樂呵呵地拎著水壺過來給我們泡茶。一位老太太過來跟我們聊天,她也是杭州來的,和老伴一起在這兒住了兩個多月了。她說,春天可以自己去挖筍。
走的時候,我們停在一家路邊農家飯店吃飯。一對正吃著早中飯的小夫妻一看到我們過來,立馬放下碗筷,歡天喜地地趕來招呼我們。他們從門前嘩嘩激流的溪水裡撈起圈養著的包頭魚(魚居然不會被沖掉),又領著我們到屋旁的竹林挑雞,抓了一隻,直接就在水邊宰了,嚇得孩子們四下亂跑。
這個地方的每個人,愛笑,看得出是打心眼裡的熱情和高興,讓人奇怪:他們怎麼這麼高興啊?母親說,他們上次來住的農家,左鄰右舍,上午一起先跳一會兒交誼舞,再忙生意,晚上空了,大家又湊一起,跳一陣子舞,也有打牌,聊天,龍鍾老太,天真稚兒,看上去都特別開心。
毫無疑問,這是一塊福地。沒有甚麼特別的景點,沒有文化古跡,就是純粹的不是風景的風景,那麼深遠的一個地方,怎麼會有那麼多城裡人去?無非,覺得他們過得好,羨慕了,就去了,就這麼簡單。
真正的隱居地,永遠不是風景。山,不是風景,是生長農作物的生計。水,不是風景,是拿來喝的,用的。牛,是拿來耕田的。草垛,是拿來燒火做飯的。屋簷,是拿來接水的。一切,都不是用來給我們當作風景看看的。一切,都是和生活血脈相連的。
這樣的地方,才是隱居者塵埃落定之處。
感謝父母,我們沒空去想去做的,他們為我們做到了。以後有空,我肯定會去住住,寫點東西。雖然次數一定不會很多,但有了這樣一個實在的落腳點,心一下子踏實了,我已然在想像中隱居。
孩子又問我:「我以後不生孩子行嗎?我不想讓自己和孩子重複無聊。我想多點時間做更有意義的事。」
「行。」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她。
這個承諾,也算是我作為一個母親,送給孩子的一塊隱居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