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榕榕
星期六的下午,從旺角東站走出來的時候,我用力眯起了眼,用手上的漫畫書略略擋住了刺眼的陽光。好久沒見過這麼晴朗的天氣了!陽光跟劍一樣,落在地上會發出清脆的敲擊聲似的。
我經過天橋,下扶手電梯,往通菜街方向走。紅綠燈的盲人指示裝置發出「噠、噠、噠」的聲響攔住了馬路兩邊的行人,我望向對面,密密麻麻等著過馬路的人群守候著欄杆的缺口,幾乎堵住了整個行人道。終於紅燈一跳,「噠噠噠」的聲響轉快,人群無聲息地從缺口湧出,奔向對岸。香港果真有七百多萬人口啊!每次看到這種情景,我都忍不住這麼想。
自從半年前接下深宵直播節目的工作,我已經很久沒在白天活動,印象裡的旺角街道是天亮前紫藍色的天空,或者深夜無眠的霓虹燈,也是時候沾沾人氣了!我一邊這麼告訴自己,一邊順著人流往前走上黃色斑馬線。一副副面孔擦肩而過,一貫地空白沉默、目不斜視,我摸摸鼻子,想像自己在別人眼中也一樣蒼白而缺乏表情……突然,有甚麼讓我呼吸一屏,我下意識地側過頭,用眼角餘光捕捉那對迎面而來的男女,感覺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因此咚咚咚地響聲巨大。那是一對年輕情侶,女生穿著暗紅的及膝短裙,上身一件簡單的條紋T恤,一手挽住了男生的手臂,一手搖晃著一杯半空的珍珠奶茶。男生說了句甚麼,她便瞄他一眼,輕笑了起來。我機械性地往前,再往前,這時倒要感謝這些周末的人潮了,有他們掩護,免去了多少尷尬。
我當然記得她的笑容,甚至回想起曾經我們也愛星期六日在旺角這幾條街上遊蕩,不買、也買不起甚麼,只是逛逛、吃兩串魚蛋燒賣。那是大學一年的事了,七年前,大家都是新生。那一晚我坐在中大百萬大道上的空地,劇社開會,社長在台階上口沫橫飛,我們在底下啪啪啪地打蚊子。她從眼前經過,也是穿一襲短裙,露出美好的長腿。不知是哪個浪蕩子,吁地吹了一聲極響的口哨,引得大家轟然大笑。她回頭,不知怎的一下子認定了是我幹的好事,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雙眼一攏,半嗔半笑地去了。後來碰巧選修了同一門社會學科,我們幾乎是順理成章地就成了男女朋友。我還記得她喜歡的朱古力牌子,記得她能煮非常好吃的海鮮拉麵,記得她喜歡綠色,記得我們分手是因為她認為我花心而我覺得她疑心病重俗不可耐……愛情一開始時的美好,總是敵不過時間,經不起細節的考驗。
我回頭,看見那襲暗紅短裙在人潮中那麼顯眼地搖搖擺擺,風吹來,她鬆開男生的臂膀,撩起被吹亂的髮絲,將它們收攏在耳後。這時我才感到後背一陣涼意,剛剛那數秒,竟讓我出了一身汗。這麼多年過去了,竟然依舊心虛?我自嘲地搖搖頭,這時手機突然傳來短訊的響聲,打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許久不見,一切安然?」
我像被迎面打了一拳,只覺得周遭空氣稀薄,呼吸困難。是她嗎?多年來我的手機號碼從來沒換。是否剛才她也看到了迎面而來的我?我深深吸入一口氣,花時間讓它在身體沉澱,再慢慢呼出,回到之前的手機頁面,重新審視那組號碼,86開頭,是大陸發過來的短訊,不是她。
我抬頭,刺眼的陽光讓我眯起了眼,那襲紅色短裙已融入茫茫人海,一如緩緩沉沒的那段屬於過去的愛情,不著痕跡。我笑笑,轉身回到原來的方向,然後突然想到:我完全記不起她的名字。 (作者簡介:芸芸80後之一,著有《死在路上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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