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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伍淑賢
聽同學說，生面修女姓Dubois，樣子黑黑的，祖上是印尼人，去了荷蘭，她小時跟父母住過幾年馬賽，姓都改了，後來回去印尼，因為音樂和唱歌了得，有機會去英國讀音樂，還進了教會侍奉。來香港教了十多年中學，訓練出來的合唱團，全拿過學界音樂節總冠軍，有幾個舊生還當了歌星。
Dubois這字不好讀，聽說同學見有個D，就叫她杜修女。聽說她有權，聽說她很兇。
我在工廠上班後幾個月，校務處打電話去我家，弟弟接的，說九月份的學費給我退回來了，要親自取去。我第二天趁午飯時間就馬上回去，很想看看學校，很怕見到同學。這些月，我知道「二叔」和「郭大人」打過幾次電話來，都是弟弟接的，我不是在工廠加班，就是剛好接聽不到。她們有留言要我打回去的，我卻沒有。
這時我從校務處領回四十六塊學費，口袋有錢，和收據副本。為了回來，我穿了薄絨連身裙，乾淨黑皮鞋，光鮮一點，保險一點。
校務處出來，本來只走兩層樓梯就到大門口，可以快快離開。因為是午飯時間，大部分學生都外出午膳，校園很靜。有幾個愛練球的，在操場射球，十有九次不入籃。校工沒掃好地，操場上有些枯葉，打球踩著有危險的。
校務處的另一邊，是禮堂。剛才我問職員，校長在嗎？想跟她打個招呼，職員說她在禮堂看合唱團練歌，準備校際音樂節。我順著走廊，繞了個圓圈去到大禮堂。這禮堂前前後後的機關我最熟悉了，以前搞表演，都是我幫忙拉幕，和安頓佈景的。
以前也有合唱團，我也唱過一回，後來我高音不到，給發現了，趕了出來。當時其實合唱團已唱得很好，像去年聖誕，我還記得，假期前有個全校大彌撒，神父在禮堂對著幾百學生講完道，坐下休息，合唱團這時從禮堂後端進來。她們穿滾金線白袍，手執小洋燭，禮堂滅了燈，三十多點火光慢慢前進。她們邊走邊唱，唱O Holy Night，我沒全聽懂裡面的字，不過她們唱到這段，我卻聽懂了，叫人Fall on your knees，Oh ear the angel voices，就是要人，俯伏聆聽天使的呼喚。我們一起坐的幾個，那時不知為甚麼都紅了眼睛。叫人下跪馴服，原來可以感動人。
今天練歌，是為了明年春天的比賽，自然是唱比賽規定的歌了。我打開後台木門，帳幔和裝置沒大改變。掀開點布幕看，唱的人一級級背著我站，杜修女對著她們說話，沒人會看到我。校長修女在禮堂下，坐張摺椅，在看。
這個歌我沒聽過，是輕快的，節奏很強，來來去去聽到一個Marianne字，她們反覆唱了很多次，我慢慢聽懂了：瑪麗安，海邊最美的女子，人人都愛她，瑪麗安你嫁給我吧，可她媽媽反對，啊，海邊的瑪麗安，海邊的瑪麗安。
每次唱到你嫁給我吧，杜修女都不滿意，要停下再來。
這是在求婚呵，她說，求婚有求婚的樣子，要十分十分的熱切，十分十分的著緊，又要很多很多的溫柔，不然就嚇跑她了。Marianne Oh, Marianne Oh, won't you marry me？你們問得死死的，平平的，連個Marianne字都M得沒勁，誰信你呢？還說嫁給你？
大家笑了，再試幾遍，果然好得多，雖然還沒吃中飯，但神氣都回來了。她們邊唱，杜修女一路高聲提著，是legato，字與字要相連，語氣別斷了；Marianne是海邊大美人，你們的聲音，要評判聽到加勒比海銀色的浪，翻淘岸上的細沙。記住唱歌時臉上一定要笑。
這樣反覆又練了幾遍，是愈來愈好。我本不想走的，這時有個我認識的同學剛好回頭，見到我，有點驚訝的樣子，然後跟我笑。我示意她別作聲，轉身就走。其實我真是要回去了，下午得開工。
後台出去，有一條小樓梯，可以直下操場，不用回去校務處那邊，這樣可以避開一些認識的同學。這時她們應該陸續回來了。太容易碰上。
走到一樓，聽到合唱團換了個歌。這個我懂，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椏，我要把你摘下，送給別人家。記得以前就在這排後樓梯，小息時跟班上幾個無聊唱起這歌。「玄妙大師」還說，你看民謠多殘忍，好好的茉莉花，長在枝椏上這麼美麗，就由它美麗下去好了，卻偏要摘下來，為的只是送人而已。那時不知誰插了一句，與其任它在枝椏上老死，不如趁芬芳時折了送人，花，才有點意義。大家不說話。
回到鞋廠，換上工衣，繼續造一款新長靴的貨板。這個聖誕，上哪兒才聽得到，下跪俯伏，聆聽天使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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