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翼民
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回想起來總感到沉甸甸的份量很重,以至於每次跟人談起文學創作,必定會說到這件往事。
那年秋後我到江南水鄉參加一位親戚家兒子的婚禮。這是典型的江南水鄉,濱著淀山湖,村子和農田間河道成網,都是一脈脈的好水,清冽而活潑。那時公路還未修到村裡,農民們出門幹活、上鎮買賣以及串親訪友都得靠船交通,因而村子的河道裡間隔有距的都築有船塢,毛竹為架,稻草披蓋,看上去很有古意,也很有詩情畫意。我去的時候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農村已實行了分田到戶的改革,大型農具也分到了戶,自然,每家每戶都有了自己的農船。七十年代的時候,水鄉清一色是水泥船,屁股後掛個機,一開,「突突突」放屁,還被美譽為「水鄉金翅膀」呢。十幾年後水泥船少了,木製船多了。人們終於承認船還是木製的好。
那天傍晚,我在村子裡沿著小河散步,走到村盡頭,看到不遠處河邊的一塊空地上擱著一條新製的木船,還沒有下水。那船剛上過桐油,一陣陣桐油和新木的香味向人扇來,我不由加快腳步向那船走去。待走近那船,看到船肚裡匍匐著一人,細一看,是村裡長輩其根伯。其根伯七十好幾了,曾是種田和使船的一把好手,昨天親戚家接新娘,其根伯就自告奮勇做彩船的指揮。他現在力衰了,搖不得快船,就做指揮,指揮一幫後生家接親船上搖快船。我一同接親看熱鬧,是身臨其境的,彩船經過一個個村子時,船上的樂隊起勁地吹打,其根伯則手舞足蹈指揮搖快船。樂隊吹打聲、歡呼聲熱鬧成一片。沿岸的人們駐足觀看,拍手叫好。鄉親們說,村裡接親船一定要有其根伯指揮,搖的快船才有章法,才好看,可見他老人家的船上功夫。眼下我看到他匍匐在一條新製的木船上就來了興致,細看他什麼舉動。
其根伯沒有什麼明顯的舉動,只把臉貼在船板上,神色非常的專注、心馳神往。我腦中劃過的念頭是:這是其根伯家新製的木船,黨的政策好,家裡添新木船了,他老人家幸福感油然,以至於把臉貼到了船板上……想著,我跟他打起了招呼:
「其根伯,恭喜您家添新木船啦。」
他沒聽到,只一個勁地把臉貼在船板上,輕輕摩挲著。
「這新木船好漂亮啊!」我讚美道:「其根伯,瞧您這高興的樣子,賽過貼著大頭孫子的臉蛋呢。」
他聽到了我的話語,把臉移離船板,朝我茫然地笑著。
「這船賽過你的寶貝孫子,你高興,你把臉貼著船板,是不?」
他連笑容也沒有了,臉上除了茫然還是茫然。我感到沒趣,尋思其根伯明明是個有情趣的人,此刻他的情趣到哪去了呢?儘管這樣,我還是盯住他問:
「你不高興?那你幹嗎把臉貼在船板上呢?」
他終於爽然作笑:「哈哈哈,我是在摸摸船板上抹的桐油勻不勻稱?」
我剛想發問,他攤開兩隻粗糙的大手道:
「看我這雙手,滿是老繭,賽過老樹皮,摸啥也沒了感覺,只有臉皮還細薄,還能感覺得著……」
我一下頓悟,感知了自己的淺薄,感知了生活原本的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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