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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誠龍
馮道字可道，五代時期人，自稱長樂公。一日，門客在馮老師家讀《老子》，有句云：「道可道，非常道」，門客唸書到此句，忌於師諱，趕緊道：「不敢說，不敢說，非常不敢說」。馮道呵呵笑，你道吧，想咋道，就咋道吧。
若擱別人，實是不敢說的，碰到朱元璋，提及光字則字，都沒命（碰到阿Q，提及電燈泡，他都要來跟你拚命），碰到漢武帝與雍正乾隆，我也不敢道「可道」這人；但目前是馮老師，「道，可道」，沒甚麼不敢說的，道了，也不會有甚事的；有浪蕩子到馮道家門外，大罵街：姓馮的，你狗日的，你給我出來；僕人聽不下去，告狀馮道，建議打電話給派出所抓人，馮道道：天下姓馮的，不只我，何以曉得是罵我？還有一人做得更過火，馮道在中書，有人市中牽一驢，以片幅大署其名於面，到公告公司製作大牌子，連名帶姓寫上馮道，掛在驢臉上，牽馮道辦公室來，辱之辱，莫甚於此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門衛趕緊報告馮道，建議馮道動用警力——農婦上訪，罵了幾句縣公安局長，農婦被捉起拘留半個月；這市民如此奚落馮宰相，綰上侮辱國家領導人罪，綁赴亂墳崗，也正常；馮道卻是：「天下同名者何限，慮是失驢訪主。」馮道無首長霸道（誰罵領導誰找死），儼然有總統風範（總統是給人罵的）。
馮道是蠻有道的，「道少純厚，好學善屬文，不恥惡衣食，負米奉親之外，惟以披誦吟諷為事，雖大雪擁戶，凝塵滿席，湛如也。」為人善，事孝親；不顯擺，行節儉；愛讀書，能刻苦；打小就是君子模樣；後來事了職場第一主李存勗，李氏搞政治鬥爭，要驅逐同一戰壕的戰友郭崇韜，叫當秘書的馮道起草文件，馮秘書遲遲不寫，李再三催促，馮道說，起草文件，是秘書職責，但當國道艱難，領導間當緊密團結，君臣內鬥，「喧動群議，敵人若知，謂大王君臣之不和矣。幸熟而思之，則天下幸甚也。」能道這番話，不但見其見識，也見其風骨——並非靠阿諛奸險討好老闆，並非無恥之尤。
而馮道，史上惡評如潮，恰是以他做無恥之尤典型的，「道歷任四朝，三入中書，在相位二十餘年」。五代十國，君主亂走馬，你方唱罷我登場，換屆換個不停不空不消停，馮道身侍六主，張三坐龍庭，他當張三丞相；李四當草頭王，他當李四宰相；過天，王五麻子傾軋張三排擠李四，打坐在開封府，還是招聘馮道，馮道也不推辭，王五當董事長，馮道做總經理。馮道這般有奶便是娘，誰給開工資就給誰打工，讓後代皇帝與皇帝忠臣鼻子發哼，大不齒，歐陽修罵他是「無廉恥者」；馬光牙齒咬得更響，出語更惡，視之是「無恥之尤」；後人舉官場不倒翁，第一例子是馮道。
馮道無道嗎？他蠻有道的，城頭變幻大王旗，他都食其祿忠其事，無論在哪屆府衙幹活，講究操守與修為。其涵養功夫好，誰伸指頭指到他面上罵他，他不氣不惱，不利用國家機器以報私怨，撰其名於驢臉，馮道不曾高舉霸主鞭，即是；馮道隨軍作戰，軍閥們戰勝了，擄來大批戰利品，包括少女少婦，送來馮道消受，馮道都拒絕，拒絕不了的，先築別室安頓好，待幫婦女找到了家，再送回去，「有掠得人之美女者以遺道，道不能卻，置之別室，訪其主而還之。」
馮道從政堅守第一節，不貪污不受賄，「以持重鎮俗為己任，未嘗以片簡擾於諸侯，平生甚廉儉。」戰時與戰士同睡民眾屋簷下，隨身帶一捆稻草當棉被；承平時，與僕人同一個食堂開飯，「與從人同器食，臥則芻稿一束，其心晏如也」，舌頭上面一頭牛與屁股下面一棟樓的公款吃喝，馮道是沒有的。
馮道嚴防當官第一腐，用人正升人正，「凡孤寒士子，抱才業、素知識者皆與引用；唐末衣冠，履行浮躁者必抑而鎮之。」有能力的，有品行的，有知識的，真正的三有四有幹部，他都提拔；並不提拔一有錢則一有百有的墨吏宵小。
馮道堅守為政第一義，親民眾護民眾，每有皇帝要蠹民害民，馮道即諫：「陛下勿以清晏豐熟，便縱逸樂，兢兢業業，臣之望也。」有所謂明宗者，大概搭幫風調雨順，農民多收了三五斗，想歌舞昇平一把，馮道引了聶夷中《傷田家詩》：「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遍照逃亡屋。」稅收多了，財政足了，若碰到魏忠賢，那自是領皇帝逛窯子去了，馮道卻是「道之發言簡正，善於裨益」；馮道之爹過世，回家守制，保持了不驕不躁作風，保持了艱苦奮鬥作風：「及以父憂退歸鄉里，自耕樵采，與農夫雜處，略不以素貴介懷，真士大夫也」，上山打柴，下土種稻，往來皆白丁，談笑無顯宦，那些地方官來拍馬屁，送弔唁金，也都退去。
這樣的幹部，能說其無道麼？
「下不欺於地，中不欺於人，上不欺於天，以三不欺為素。賤如是，貴如是，長如是，老如是」，這並非馮道下欺地、中欺人、上欺天的應付年底或換屆時節之述廉述職述德報告，馮道之自述，紀檢要核對，他是經得起核對的，上帝要他按聖經宣讀，馮道是敢按聖經的；然則，這樣一個好幹部，後世之君，不愛見，要將他批垮批臭，鬥垮鬥臭，其因何在？源自馮道壞了皇家一家的忠道。歷代皇家，口頭或謂以人民利益為最高利益，肚子裡卻是以忠臣不事二代、烈女不事二夫為最高價值觀，對皇家忠字有虧，是大節虧了，其他諸如清正廉明，諸如執政為民，都是小善，不足道。
以皇家價值觀來觀，馮道實是無道，以民家價值觀以觀呢？馮道真蠻有道，其道是何道？是人道，非君道。也是那個所謂明宗，撿了一隻寶貝杯子，杯上刻「傳國寶萬歲杯」，賞玩不已，持杯以驕馮道，馮道正色道，器玩非寶物，「仁義者，帝王之寶也」。馮道拈出一個仁字，說的就是人道，非他道。馮道撰座右銘：「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馮道在邦有道，出山，兼濟天下；馮道在邦無道，也出山，並不獨善其身。故在五代十國那般兵連禍結軍閥混戰時代，活人無數——在這事上，蘇軾比歐陽修見識高多了，蘇軾直稱馮道為菩薩，「菩薩，再來人也。」王安石也英雄所見略同，稱馮道「佛位中人」。
「史臣曰：道之履行，郁有古人之風；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禮。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況於再三者哉！所以飾終之典，不得謚為文貞、文忠者，蓋謂此也。」誇馮道有古人之風，只是這誇讚裡，有雖然，還有但是，不如後人那般編排他噁心他，卻以忠道論他。現在讀來，對「史臣曰」也是不以為然，哪要這般雖然但是呢？不謚文貞文忠，又如何？能謚為人貞，能謚為人忠，方是人間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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