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大學前政治與行政學系系主任 鄭赤琰
秋去秋來,又一年,梧桐河今年北來過冬的魚鷹似乎比往常多,而且來得早。大概因為群大鳥多,膽子也壯得多,飛得低,也無所害怕似的,沿河任意飛插入水,把魚兒追逐得水面波紋四竄,一有捕獲,便游出水面,引頸狂吞,好不熱鬧,直把河畔站立着的兩隻白鶴吸引到把頸伸得長長的,彷彿加把勁兒留意水面,企盼着失魂魚出現。白鶴的真功夫強在以靜制動,站在水裡突擊,往往也有收穫,不像魚鷹,以動制靜,一旦飛身入水,攻其不備,水中魚群除非逃命或追食,都會優哉游哉,冷不防給魚鷹突如其來,哪有不丟命的。群鷹搶食躍然水上的光景,把未經世故的小白鶴看得羡慕極了,不禁問白鶴媽道:
「媽媽,我也要像魚鷹那樣潛入水去捉魚,好玩得很!」說罷便飛身而起,直往水裡插,才撲通一聲,整個身體全不由指使,兩腳猛向空中力蹬,就是無法推進身體往下沉游,反倒浮出水面,雙翅胡亂撲打一陣,就是飛不起來,眼看就要沒頂了,兩腳踩到了水底,忽然想起自己處身的地方仍是河畔淺水區,這才定下神來,站定身體,一步步走回鶴媽的身邊。
只聽媽媽氣定神閒地道:
「孩子,你得到教訓了吧?」
鶴兒很不以為然地埋怨道:「為甚麼不可以學魚鷹的捉魚辦法?為甚麼站在水裡一動不動等着魚游來的辦法不可以改變?看人家魚鷹主動出擊,追魚永遠有魚,還可以揀大條的飽吃一餐,等魚十有八九浪費時間空等。我就是不明白為甚麼要墨守成規,不可以求變!!」
鶴媽聞言,心裡早有數,她已經活了幾十年,長於斯食於斯,這裡的生態環境是河套三角洲,漲潮退潮,生生不息,漲潮回樹林休息,退潮回到淺水區作業,淺水沒有大魚,小魚群卻從來不缺乏,只要站定,隨時會有活潑的小魚群游到腳下,不必三兩個時辰,不等下一回水漲,早可飽食回巢。偌大的一個河套,少說也養活了好幾百家鶴群,世世代代,長命百歲。不必像魚鷹那樣為着追魚,每年長途跋涉,從南飛北,何止萬里。鶴媽這幾十年來所看到的魚鷹,少的時候不見了大半,可見牠們長程飛行,沿途找「殖民地」的追魚戰略,是在犯險,不值得。此刻見鶴兒心有不服,正是開導孩子的機會:
「孩子,你年少,經歷淺,世事所見都是新鮮好奇,也好強好勝,以為學他人之強處可以藉此自強。其實道理並沒那麼簡單。世上每一個物種,不單是鶴類,魚鷹類,每一種鳥類,他們的求生技能、身體結構不同,有的會飛,有的不飛要跑,有的安土重遷,有的愛長程遠飛,沿途找棲息的『殖民地』,有的發展成水陸兩棲,千變萬化,由一種飛禽類演化成各有所長的多元物種,這都是為着適應生活環境而將自己生理不斷進化的結果。」說着鶴媽轉口問鶴兒道:
「孩子,你說要學魚鷹,你再試一次,看你學到甚麼東西!」
鶴兒聽了,賭氣而又不服氣,果真振翅再由空中插到水裡,仍舊以失敗告終。
鶴媽這時耐心地對鶴兒道:
「孩子,你留意看看魚鷹,牠們體型巨大,少說也是我們體重的五六倍,還有牠們的腳比我們短了一倍,但腳板長蹼將五趾連成一個方便划水的槳,身重腳短又用蹼划行,從高空插下,入水深,划行快,顏色灰黑在水裡成了保護色,嘴巴更長得像一把齒刀,一旦抓住魚,便十拿九穩。魚鷹這種身體構造,我們鶴學不到。」
鶴兒聽了還不服氣道:「為甚麼學不到?你不是一直教我要學嗎?」
鶴媽仍不失耐性地道:「任何物種由適應生態環境而求取生存需要進化出來的生理構造與求生技能,都是各適其適,各有所長,其他不同物種學不來,也沒必要學。」
鶴兒仍不忘頂嘴,道:「媽不是說過,要的東西,要不到,可用革命手段去要嗎?」
「要革命,先要問你自己,要甚麼?要的東西,要不到,還要堅持革命,便要變成革自己的命了!」鶴媽話鋒一轉,反問鶴兒:
「你說要革命,我先來問你,要甚麼?再看你有甚麼革命辦法?」
鶴兒也不示弱,道:「我要來一個『顏色革命』,我要革掉鶴群身上的白色,要把自己革成魚鷹的黑色!」
鶴媽聽罷,不禁赫然笑道:「你這種『顏色革命』是很虛妄的行為,就好比人類的法國大革命,追求甚麼『自由平等』的革命。甚麼是自由?你的絕對自由便是同類的絕對不自由,你便要拒同類千里以外。你要平等,天才與白癡就生而不平等,要叫白癡和天才平等,只能把天才打成白癡,才能平等,叫白癡變天才,沒門!像法國大革命這種虛妄的革命,辦不到,最後變成了人殺人,殺得不夠快,還發明了砍頭的斷頭台,大開殺戒。」
鶴兒聽不下去,振翅飛去,當晚為了要堅持「顏色革命」,還邀約了好幾個鶴童,飛去魚鷹的宿林,以為可以用同宿同棲的異常行為,展開由白變黑的「顏色革命」。魚鷹見自己的棲息地盤被鶴童侵佔,立刻展開「清場」大行動,把幾隻鶴童啄得白羽四濺。好不容易才飛回自己的老林,鶴兒還幻想或許給魚鷹啄掉的羽毛會因此長出黑羽毛來。
可是過了相當日子,羽毛長回來了,得到的不是黑羽毛,卻有那魚鷹留下來的創痛,更有那想起來也懊惱的「顏色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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