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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曾在書中寫道:「北方雜糧以玉米為主,玉米粉稱為棒子麵,亦稱雜和麵。」
鍾 倩
我愛吃老玉米。有一次,和親戚到南部山區遊玩,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和一姐姐提議去附近轉轉,一同帶上表弟。遠處山巒起伏,植被青翠,給人以遼闊之感,近處有散落的農戶,錯落有致。從一養豬場裡出來,我們意外地發現一處玉米地,一陣大喜,成熟而飽滿的玉米散發出撩人心房的氣息,不禁惹起我們的饞蟲,頓時徒生念頭:偷幾個玉米回去烤着吃。
環顧四周,周圍一片荒野,野草有半個人那麼高,一片死寂。我們鑽進玉米地深處,準備偷玉米,那玉米好像擁有什麼法力,老老實實的長在殼裡,掰起來要費很大力氣,我們兩個笨手笨腳的,扭來扭去,才掰下一個玉米。這裡種的是晚玉米,即收完麥子後種的,但果實很飽滿、碩大。
忙活好大一陣子,我們才掰了七八個,胳膊被玉米葉拉得微微發疼。第一次見到玉米長在地裡,表弟剝開後,竟然啃了起來,我忍不住笑成一團。拖着夕陽的餘暉,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玉米地,來到公路上,這才鬆了口氣。回去後,沒等給大人交代完,便迫不及待地在爐子上烤玉米吃,隨烤隨吃,玉米有些老,澄黃澄黃的,很合我的胃口,唇齒間瀰漫着甜絲絲的味道。表弟不停地問:「這玉米和肯德基的怎麼不一樣啊?」我回答說:「這是原汁原味的。」大人問我們從哪裡偷得棒子,我和姐姐閉口不語,而表弟卻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是玉米,不是棒子!」我趕忙給他解釋。
玉米有好幾個別名:棒子、玉蜀黍、大蜀黎、苞米、苞榖、玉麥、六榖、蘆黎、珍珠米等,我們老家的人愛叫「棒子」。記得周作人在書中寫過:「北方雜糧以玉米為主,玉米粉稱為棒子麵,亦稱雜和麵。因為俗稱玉米為棒子,故得此名。」
玉米原產於墨西哥,後來帶到中國,關於玉米的文字最早見載於1511年刊印的《潁州志》,潁州位於安徽北部。李時珍在《本草綱目》有詳細記載:「其苗葉俱似蜀黍而肥矮,亦似薏苡。苗高三四尺。六七月開花成穗如秕麥狀。苗心別出一苞,如棕魚形,苞上出白鬚垂垂。久則苞拆子出,顆顆攢簇,子亦大如子,黃白色,可煠炒食之,炒拆白花,如炒拆糯榖之狀。」
玉米是最賤的穀物,產量高、易管理,生命力頑強,困難時期,玉米是人們的救命糧,半塊玉米餅子、一個玉米窩頭、哪怕是一截烤玉米、一把玉米粒,也能充飢解餓,不知救活了多少苟延殘喘的生命。
玉米的賤,成就了他的高貴。他的內美,是一雙漂亮眼睛透視不出來的,他只顯現在那些樸實勞作的人心間。那種美,從來不加粉飾,是粗糲的、奔放的,如山河歲月一般高遠;在他們面前,任何抒情都是冒失的,任何纏綿都是突兀的;他們是一群素心人,不喧嘩,不會拐彎抹角,也不隨波逐流,安分守己地守着廣袤的土地:與風雨擁抱,與鳥兒呢喃,與星月私語,與大地同眠。
他們多麼像母親。哺育一群兒女,默默地付出着,只會給予,不知索取。是的,他們本身也是母親......代表着歸宿。玉米是村莊的代言人,是農戶的家徽,秋天農戶的庭院裡,都掛着一串串金燦燦的玉米,堪比黃金的分量。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作家劉亮程的家中的房間裡掛着一幅《玉米》,是新疆大地上長出的粗壯的玉米。與其說這代表着鄉愁,不如說表達對土地的敬畏感和感恩心。
他在書中曾經寫道,「有時我也會鑽進誰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來。到了秋天會有一兩株玉米,鶴立雞群般聳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這是我的業績,我為這戶人家增收了幾斤玉米。哪天我去這家借東西,碰巧趕上午飯,我會毫不客氣地接過女主人端來的一碗粥和一塊玉米餅子。」在農人心中,玉米也通人性,和自己的兒女有着同等的地位,是用汗水和心血澆灌而成的作品,「重量已不是負荷,而是最忠誠的擔待。」
如果說玉米有情人,那一定是天上的月亮。月色如水的夜晚,沒有人在玉米地裡約會,會是一種浪費,在過去的年代。聽母親講過去的往事,當年在生產隊裡幹活,有時候想偷個懶,便會躲到玉米地裡去,任憑隊長怎麼呼喊,都不吭聲。有些時候隊員從菜園子或果園子裡偷來一些果子,也會躲到玉米地裡去吃,怕被人看到。天黑以後,玉米地成了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地方,要想找誰,去玉米地裡一逮一個準。
夜晚的玉米地,最迷人的地方不只是玉米和月亮女神的你儂我儂,還能夠傾聽到大地古樸的心跳聲音:一天的喧囂和塵土被夜幕這張大網慢慢濾去,大地歸於寧靜,月色朦朦朧朧,晚風送來涼意,心靈變得清爽,這個時候,若是跌進夢鄉,將是多麼愜意的事情啊!即使在今天,夜晚的玉米地也是一個浪漫的地方,只是人們已經失卻審美能力,迷戀聲色犬馬的娛樂場所,弄丟對自然原始的熱愛和親近的渴念。
現在,住在城裡的人們什麼時候想吃玉米,十分便利,以玉米為原料加工或製作的食品超市裡應有盡有,簡直挑花眼睛。我最愛玉米糊糊和爆玉米花。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喝一碗玉米糊糊,暖胃暖心,整個身體也跟着熨帖起來。樓上住着一位奶奶,她的老家在農村,每年深秋時節,老家的兒子都會給她送來一些玉米和糧食。午休時間,我經常聽到她在家中陽台上用竹簸箕篩玉米粒的聲音,隔着門窗,那聲音依然千鈞有力,一鏟一鏟的,叩擊在我的心房上。我覺得,奶奶篩玉米的姿勢會很好看,像田間的玉米一樣美麗:她,飽受過風霜雨雪,經歷過歲月洗禮,但精神矍鑠,不倒伏,不悲觀,活得像一株玉米。
聽說我愛喝玉米糊糊,奶奶每年碾了新玉米麵,都會送一些給我們。我們很不好意思,總會想方設法回給她一些特產,老人有些生氣,說道:「自家種的糧食,不值幾個錢,別和個事似的!」聽得我耳目發熱,有種說不出的肺腑溫暖。比玉米貴重的是那份類似大地的樸素情誼--農人的真誠和樸實,叫人感動不已。
玉米做的爆米花,也特別好吃,玉米粒炸開後,散發出濃郁的香氣,吸一口,甜絲絲的,爆爆蓬蓬的玉米花,可愛極了,像詩句中所說的:「東入吳門十萬家,家家爆谷卜年華。就鍋排下黃金粟,轉手翻成白玉花。」大街上、影院裡售賣的各種味道的爆米花,添加劑較多,遮蓋了玉米的原味,我很懷念過去老式的「轉爐大炮」做的爆米花。大炮發出隆隆的轟鳴聲,我和小夥伴們用雙手堵着耳朵,站在一旁圍觀,「砰」的一聲震天巨響,開爐的剎那,我們忍不住蹦跳起來,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來,等着大人分爆米花,那是童年裡最甜美的零食。
玉米,大地上的黃金,也是人類永遠的財富,我們唯有謙卑,唯有感恩。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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