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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視臘梅為春天的信使。 網上圖片
鍾 倩
「小阿姨,迎春花開了!我還摘了一朵。是不是迎春花開了,春天就來了?」朋友的孩子問道,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汪着幾分稚拙。我一臉疑問:「迎春花開了嗎?」朋友趕忙擺手,「不是,不是,是臘梅。帶她去泉城公園玩兒,她把臘梅當成了迎春花。」聽到這裡,她的小嘴嘟得老高,半是嗔怨,半是任性。
也難怪,孩子會把臘梅當成迎春花。這個冬天,氣溫比往年高,很像是暖冬,而且降雨少,又遲遲沒有大雪,人們紛紛感到春天的氣息,如老樹畫畫的詩句:「今年冬天無雪,寒夜分外深長。何時春風吹過牆。雨濕新岸柳,花覆舊池塘。」沒有雪花的伴舞,臘梅開得有些寂寞。
我喜歡趵突泉公園的臘梅。泉畔邊、假山上、小徑旁,隨處可見臘梅倩影,有的略帶羞澀,裹着小小苞蕾,像襁褓裡熟睡的嬰孩;有的全部打開,透着紅色的花蕊,披着鮮艷的外衣,彷彿一團火焰,點燃靜寂的冬日;還有的開到一半,俏立枝頭,不動聲色,卻使人感到逼人的生機。如果趕上剛下過一場大雪,那景色會更絕美,雪打臘梅,分外妖嬈,花瓣吻雪,嬌妍多姿,迤邐出一幅冬日的清新畫卷。臘梅,好似雪花的情人,每年一季的綻放,只為趕赴這場盛大而浪漫的約會。三股水「噗嗤噗嗤」的往上冒着,泉池上方霧着一層水汽,如夢如幻,恍若仙境。園子裡的臘梅,爭相吐蕊,繁繁點點,暗香襲人,沁入心脾。那種意境,像《詩經》一樣美,像宋詞一樣悠長,讓人貪戀得忘乎所以。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臘梅和雪花較量,比個高低,總是臘梅贏了。「一花香千里,更值滿枝開」,淡淡的馨香,讓雪花敗下陣來。然,雪花缺席的日子,臘梅再吐蕊芬芳,也會遜色很多,像是女子沒等到心上人,那種孤獨不可說,一說就破。
臘梅,我視為春天的信使。它不與萬花爭寵,不像牡丹富貴,不與玫瑰爭香,不似百合聖潔,本本分分的守着嚴寒天氣,奉獻自己的溫暖。那年冬天,我生病住進醫院,出院的時候,已經臨近年關。過年的喜慶氛圍日漸濃郁,而我眼前甚麼都是黯淡,心情降到谷底。一天,父親去學校打熱水,帶回幾枝臘梅,找來空瓶子,倒上水,放入花,擱在窗台上。幾天後,含苞的臘梅綻開小臉,黃澄澄的,格外好看,使我眼前一亮,也給房間增添些許生趣。
漸漸地,不知怎麼,我竟愛上這黃色的小花了,覺得它們代表着新生,燃起我心中的希望。久違的希望,那是生命經歷過脆弱和黑暗之後的柳暗花明,瓶裡的臘梅,就是那「花」明。對遭遇苦難的人來說,幾片「花」明也是極為奢侈的。無需精心照顧,那幾枝臘梅,竟活了半個多月。現在想想,它們成為我的精神寄託,而父親的一片苦心,我多年後才懂得。
民間諺語說,「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在鄉下、在農家,臘梅開得更俏。遍佈山坳裡、小路旁、碎石間,都阻擋不了它們的熱情。不畏惡劣、不懼嚴寒、迎着北風,他們翩躚起舞,封個「寒香公主」一點也不誇張。確切的說,應是大自然這座城堡的公主吧。那顏色、那姿態,剛剛好,多一分會讓人覺得矯情,少一分則顯得冷傲無情。而鄉野的臘梅,在田野生活久了,多了幾分野生的氣質,彷彿只有這些或繁星,或含苞的臘梅能夠托住跳脫蜿蜒的蒼綠,也只有這些臘梅能讓冬日的鄉野生動起來,傾瀉出無盡生機。
汪曾祺先生曾在文中說過,童年折臘梅花,「一日上樹能千回」,簡直可愛極了。而他對臘梅的描述,令我印象深刻:「臘梅是很好看的。其特點是花極多......這也是我們不太珍惜它的原因。物稀則貴,這樣多的花,就沒有甚麼稀罕了。每個枝條上都是花,無一空枝。而且長得很密,一朵挨着一朵,擠成了一串。這樣大的四棵大臘梅,滿樹繁花,黃燦燦的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樣的熱熱鬧鬧,而又那樣的安安靜靜,實在是一個不尋常的境界。」
臘梅,看似卑賤,其實,它的卑賤,恰恰是它的高貴所在。寂靜的冬日,臘梅不遺餘力地綻放,剛強、執着、獨立、高潔,像極了為愛情赴湯蹈火的女子,拚盡全力,哪怕遭受挫敗,也無怨無悔。這種任性,着實叫人感動。在萬物醒來之際,在春天到來之前,它們含笑綻放,給人們以芬芳,也回饋給大自然嫣然一笑。想想,造物主從來都是仁慈而公平的,不偏不倚,賦予每個植物不同的職責,輪流值班,裝點四季。小小臘梅成行成隊,站在高處遠望,怎麼看都像是山河大川的點點眉批!
夜讀《陶庵夢憶》,讀到「冬則梧桐落,臘梅開,暖日曬窗,紅爐毾氍」,令我不禁陶醉,張岱不愧為愛梅者,是愛到骨子裡的癡人。他筆下的歌妓王月生,也是一株孤獨的臘梅,「寒淡如孤梅冷月,寒冰傲霜,不喜與俗子交接,或時對面同坐,起若無睹者」,使他癡迷不已。從另一個角度說,這難道不是他高標品格的寫照嗎?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浪漫,一種自在灑脫、樸拙堅毅的精神境界。
我愈來愈覺得專注寫作的人都是一株臘梅。寫作是件苦差事,每部作品面世,都會經歷一個寒冬,即自己探索、嘗試、獨處、創作的過程,若是長篇小說,那麼周期會更長,是N個寒冬,當創作完成的剎那,才會迎來春天,但是,春天是暫時的,冬天是長久的。「梅花香自苦寒來」,只有心懷春天的人,才能經得住冬的煎熬,芬芳給這個世界看。詩人趙麗宏在《假如你想做一株臘梅》中,給出了答案:「我們開花,決不是為了炫耀,也不是為了獻媚,只是為了向世界展現我們的風骨和氣節,展現我們對生命意義的理解。當然,我們的傲骨裡也蘊藏着溫柔的謙遜,我們的沉默中也飽含着濃烈的熱情。這一切,人們未必理解。你呢?」
或許,我們未必理解,但是,有臘梅陪伴的冬日終是幸福和感恩的。有位朋友婚後查出患上乳腺癌,化療後掉光頭髮,人也變了模樣。一年後,丈夫提出離婚,她哭乾了眼淚,但是很快振作起來,變着花樣裝扮自己,讓自己每天都開心。她徹底想通了,要為自己活一次,珍惜眼前每一天。脫下女強人的「戰袍」,她開始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攝影、旅遊、沉香,過得充實和愉悅。周圍的朋友都一臉驚訝,覺得她比過去年輕很多,她淡然一笑。她的家中掛着一幅臘梅畫卷,讓我想起蘇東坡的黃州碑刻來:一彎冷月,一株寒梅,老幹虯勁,嫩芽茁壯,花蕊吐香。經歷過人生的大悲愴和大灑脫,才會對臘梅擁有通透的認識吧?
我盼望着下一場大雪,讓臘梅不再那麼孤獨,但是轉而想想,孤獨的臘梅,也是可親可愛的。它們是鄉野的公主,也是冬日的精靈,珍視美好的邂逅,亦是虔敬地迎接即將到來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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