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在此前的香港電影節,「2015大師微電影」集結了黃建新、蔡明亮、嚴浩、慕森.麥馬巴夫四位國際重量級導演,而我們所熟悉的「美好」系列,也走過了又一年。2012年第一屆大師微電影時台灣導演蔡明亮就曾加盟,其拍攝的極具個人特色的《行者》上線後引發很多網友的共鳴和討論,《行者》也在國際各大電影節上進行展映並獲獎,斬獲了洛杉磯國際電影節「最佳劇情短片」獎。今年蔡明亮推出了《行者》姊妹篇《無無眠》,不同的是此次李康生身着僧袍行走在東京街頭,較之前純粹的行走延展出更多的劇情和寓意。而我們也與這位重量級電影創作者展開對談,走近他的電影人生。■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攝:莫雪芝
文=香港文匯報 蔡=蔡明亮
文:這次拍《無無眠》有特別想表達的內容嗎?
蔡:其實我就是很被動,邀請我來我就接受了,香港電影節協會主席王英偉也不止是這次邀請,但這一次我正好有空。我很被動的。人家給你錢讓你拍東西也不管你拍什麽,於是就來拍。
也沒有什麽想表達的。我拍東西從沒有覺得特別要表達什麽,我的電影都是概念跟主流相反,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你們做那樣,我就做這樣,因為我做那樣去追求市場也不會太快樂。我很明白大眾票房、觀眾口味都很虛幻,沒有一個時代的觀眾口味是好的,老實說--當然有好的觀眾,但那不能用票房衡量,這是現實。
所以我就是一路拍我喜歡、像樣、像個作品的東西,就這樣去操作電影媒材。如果老是別人做什麽你做什麽,那沒有意思。我的個性就是覺得我的作品應該會對社會有意義--讓你們覺得這世界不止是某個樣子。王主席找我拍時,不會問我想拍什麽,那我想短片負擔也不重沒有壓力。我的腦袋裡這幾年拍短片時,都想拍行走(長片不見得),於是這兩年多,我走了六部,加上這個七部,每部其實都問不出主題。
文:就像當初《郊遊》某種意義上也沒有主題?
蔡:《郊遊》的主題是人生。但當你要說主題時,它就像說教,那樣的電影沒有用處,我們看到上千萬部電影都有主題了,但是有改變這個世界嗎?沒有,戰爭還是戰爭,貪婪還是貪婪,說教給的警惕都沒有用,我的電影要做一個沒有價值觀的東西。
電影有文學與藝術品的力量
文:您拍了這麼多短片和長片,在把握這兩種媒材時處理方式會有怎樣不同?
蔡:對我來說逐漸都沒有負擔。年輕一些時,可能會在乎如果這個不賣座後面還有人找我拍戲嗎?但是很奇怪,我每個電影都不賣座還是繼續有人找我拍戲--是老天眷顧我。其實全世界認真想一想,誰會找我拍戲?一個我這樣的導演,二十幾年沒市場沒上片,盜版商都不一定會賺錢,那到底誰找我拍戲呢?我覺得是一種很神秘的力量牽引了這些人覺得,如果投資我,總會有不同一般的作品出來。畢竟他們也要很辛苦地去宣傳。
十年前韓良露跟我說,蔡明亮你太聰明了,人家拍電影都想着市場,想着討好戲院老闆和觀眾,但你好像就討好20個人。但這20個人就發揮出很大的力量。像《青少年哪吒》現在重演,美國又買了藍光版權,它是小小的經營,可是走得很遠,它有一種像文學、像藝術品的力量,不在於一時。後來我連上不上片賣不賣座都不管了。有時甚至都不太想人看。如果說我拍了一個短片要去電影節,而版權在我身上,那我都不去了,我很挑,重要的我才去,我留着那些片子儲蓄--可能某個時間它們的力量在美術館就會爆發出來,還更強烈。
總之我的作品要回美術版權,我不在乎誰喜歡不喜歡,慢慢我覺得這個方式無欲則剛,讓我很自由。可能也讓我特別清楚什麽重要不重要?像這次記者會時優酷在做宣傳,對我來說都像外星話,我也和他們很善意地直接反應,你們拿到很多不同作品,應該負起讓網民素質提昇的責任,
文:您覺得電影可以承擔這麼大的責任?
蔡:當然是,但電影也可能把人搞得很平庸。
既然你去找一些好導演來參與拍一個網絡系列,宣傳中要更加費心,不要光有話題給網民,光順應網民的接受度。試想如果你把我塞在所有喧鬧的音樂中,這個和我的風格就不一樣。
我記得「台灣新電影」剛起來的時候是我大學時代,那時台灣很像現在大陸,也是商業掛帥,每個電影的預告片幾乎都差不多,都是同樣的明星的臉。但是「新電影」出來之後,「作者」的概念出現。預告片都不一樣了。我們在戲院看到《油麻菜籽》的預告片,三分鐘,很有氣氛在荒郊野外慢慢推,大不大膽?
而二十幾年了,中國內地還在做這種事,有點可惜。我覺得其實碰到我們這種導演還是要珍惜。我是很樂意給一些建議的。為什麽我們這次要參加「大師微電影」?因為為了已有將近四十年歷史的香港電影節。如果沒有香港電影節,可能香港的觀眾素質不是這樣,就像台灣金馬影展,它不止是個電影競賽,它一樣有影展,很多觀眾都是因為國際電影節眼界大開,導演的素質要改變,觀眾的素質也要改變,相輔相成。
我敢說很少有人像我拍電影時這麼有責任感。也許人家看不懂,但良藥苦口。我的電影也是一種娛樂,可能層次不太一樣,我自己沒有辦法,需要很多有心人。包括香港電影節的主席,大家都真的希望電影人的處境越來越好--不止是有資金,還有自由創作,這個自由需要觀眾support。放在這個時代,要培養更多質量更好的觀眾。我更在乎質,沒有質,量是很虛幻的--有了,是讓社會變得更美好。
「拍片對我來說變得非常容易」
文:這也是無形中契合了「美好2015」嗎?
蔡:對。你說2015有什麽美好的事嗎?好像過去一年2014年就不美好,有那麼多空難,但是我們拍電影總是跟所有創作一樣,要讓人心更良好清澈。我從來不擔心娛樂少,現在反而娛樂太多了,以至於有點麻木變成只是填補,因為大部分人不知道怎麼過活,那個娛樂它也不快樂。
文:您曾經提到拍完《郊遊》不想再拍長片?希望自己的作品更多在美術館與觀眾見面?
蔡:2013年《郊遊》參加威尼斯電影節時,我已經常常和美術館合作,美術界比電影界更看重我,美術本來也同意電影是藝術,美術界的人看到我的作品心有戚戚焉。那美術界一樣有問題,除了炒作一些拍賣那種,事實上美術館誰在看?
剛好這幾年台灣有在推美術館,明顯大家會比較去多用美術館。美術館是要給誰用?我的看法是要給小朋友用,我們的時代是沒有去美術館「郊遊」這個概念的,這和歐洲不同--我們是假裝我們喜歡去美術館,但歐洲人真的很喜歡去,真心喜歡的人是不一樣的,他們是柔軟、聰明、會選擇也更包容的。他們屬於娛樂我也可以接受,可不排斥去看藝術表演,那人就變得比較細膩了,社會也會改變。
我這幾年被美術館招手是個大好的機會去教育下一代,所以我後來到了拍《臉》時,唯一沒有做到的事,是它還是世界發行,我覺得很可惜。它應該只在羅浮宮發行--這樣你要看就去那裡看,電影才更有力量。到了《郊遊》時,我感覺拍電影好像除了發行沒有其他通路,無論拍商業片藝術片都要去商業片系統發行,且通常被邊緣化,觀眾沒機會看到,看的還是那一小堆人。當時我就說「我不再拍戲院發行的電影了」,那媒體就喜歡放大說我要退休了,其實我一直在創作,而且我多了一條通路:美術館發行,一間美術館兩萬人看,還有人看不止一次。
如果我的電影用正常管道發行,真正問題是沒有市場。我相信將來我的通路不是戲院,而是美術館。美術館適合讓觀眾重新去體認電影是什麽。
文:戲院通路不打算再碰?
蔡:也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是,老實說電影院還是最適合看電影的地方,但是現實你在這樣的環境裡,它是一個賣場,只賣商品不賣藝術,所以這是一種手段,我在台北的美術館辦《郊遊》,跟一批一批老師帶着來看我的電影的小朋友說,你們來美術館來晚了,應該更小的時候就來。但看我的電影,看早了,長大一點再來看。我真的希望說將來作品在戲院上片,會有觀眾排隊來看,但不是被市場宰割。
文:所以您期望用美術館去培養觀眾,培養更多觀眾之後再讓他們慢慢進戲院?
蔡:是的。亞洲電影觀眾大都是電影院培養出來的,而歐洲大部分電影觀眾是美術館從小培養出來的。亞洲太功利了,我覺得應該要收一點,因為人生不是只有功利。
文:經過這些年的創作之後,對電影創作本體的看法有改變嗎?
蔡:全世界的電影都越來越不好看了。我從上世紀80年代之後開始覺得美國電影不好看,現在我都看老片,我沒有熱情去追新片。你看日本、法國、英國過去那個年代那麼多好片,為什麽?人物素養。我們的電影學校技術越來越高,但是沒有質感。
對我個人來說,不拍也沒有關係,而且我現在覺得拍片對我來說變得非常容易,我不用很多錢,就可以拍我想拍的東西。大家都在想沒有市場怎麼辦?其實不就是創作嗎?一張紙就可以畫畫,我想還是要過得愉快一點。我不想那麼焦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