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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發起了明初文字獄。 網絡圖片
安立志
朱元璋出身「淮右布衣」,當過乞丐,做過和尚,窮棒子造反,黃袍加身,成了皇帝,不過變換了大王旗。朱元璋登基後,同樣要面對劉邦曾經面對的「功狗」與「功人」、「馬上得天下」與「馬上治天下」的問題(《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P276、396),開始時他的看法是正確的,「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功狗」們不幹了,他們挑撥道:「是,固然。但此輩善譏訕,初不自覺。且如張九四,厚禮文儒。及請其名,則曰『士誠』。」朱元璋說:「這個名字很好啊(此名甚美)!」「功狗」答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果然,粗人出身的朱元璋,害怕被文人戲弄,「由此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明.沈節甫景明刻本《紀錄彙編》卷一二九)
明初的文字獄,兩條線作戰,一條是從文人的詩文中尋章摘句,周納羅織,至於多少人死於文字獄,大概也創了紀錄,此處略過不提;另一條是從請示、報告、賀詞,包括感謝信、致敬電之類的官方公文中挑剔「敏感詞」,史稱「表箋之禍」。有個案例曾被廣泛轉引,「杭州教授徐一夔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等語,朱元璋看後勃然大怒,說:『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則薙髮也,則字音近賊也』。遂斬之。」(《廿二史劄記校證》,中華書局,1984年,P740)趙翼生活在清乾隆年間,他以《明初文字之禍》摘引這則史料之後,又列舉了朱元璋一系列類似的「政績」--
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作《謝增俸表》,以表內「作則垂憲」誅。......常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表》,以「睿性生知」誅。......陳州學訓導周冕,為本州作《萬壽表》,以「壽域千秋」誅。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表》,以「遙瞻帝扉」誅。祥符縣學教諭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以「取法象魏」誅。亳州訓導林雲,為本府作《謝東官賜宴箋》,以「式君父以班爵祿」誅。尉氏縣教諭許元,為本府作《萬壽賀表》,以「體乾法坤、藻飾太平」誅。......(同上書,P740)
每一個案子中都有一個「誅」字,都意味茼雂痐@顆人頭落地,人頭落地了還不知犯了什麼忌諱。這些「敏感詞」有多大罪過,何至於為此拋頭顱、灑熱血?明代史官黃景昉對部分「敏感詞」作了詮釋:「國初儒學官撰賀謝表箋,以嫌諱誅者,如曰『作則』,嫌於『賊』也;曰『生知』,嫌於『僧』也;曰『有道』,嫌於『盜』也;曰『法坤』,嫌於『髮髡』也;曰『帝扉』,嫌於『帝非』也;曰『藻飾』太平,嫌於『早失』太平也;餘類是。」(《國史唯疑》卷一,P11)
由「敏感詞」引發的「表箋之禍」,令文臣、文吏提心吊膽,手中的毛筆如同地雷的觸發引信,任何一個字都可能引爆雷區。黃景昉所謂「不知彼時文儒何從措筆」之嘆,似有切身之痛!每遇朝廷慶典、重大節日、皇帝賞賜,這感謝信、致敬電又不能不寫,一旦動筆,不知哪個字會誤觸龍鱗,招來殺戮。正因如此,在經歷了許多次的人頭落地之後,「禮臣大懼,因(向皇帝)請曰:『愚蒙不知忌諱,乞降表示。』帝因自為文式布天下。」(《國朝典故》,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P61)朱元璋倒也體諒文臣的苦衷,頒布了《表箋定式》和《進賀表箋禮儀》,後又讓翰林學士劉三吾等起草《慶賀謝恩表箋成式》,有了格式,有了範文,雖然公文變得千篇一律,畢竟不用再掉頭流血。
大約在其下發的「表箋定式」中曾有規定,為了規避「敏感詞」,要求所有公文用語,出之有據,引之有典。雖然這種做法助長了教條主義,束縛了人們的創造力,也算一種提醒,以免誤入「雷區」。有一位張姓官員,曾在朝廷任「翰林編修」,只因心直口快,在中央機關混不下去,被貶到山西蒲州(今山西永濟市)擔任一名基層教育官員(正九品)。他按照慣例撰寫了一份公文上報朝廷,朱元璋「御覽」時,認識這個名字,見其表詞有曰:「天下有道。」又曰:「萬壽無疆。」在朱元璋看來,這顯然都是「敏感詞」。朱元璋發怒道:「此老還謗我以『疆道』二字。」即刻派人把張某抓來,皇上訓斥道:「送法司問,汝更何說?」張某回答:「臣有一言,說畢就死。陛下有旨,表文不許杜撰,務出經典。臣謂『天下有道』,乃先聖孔子之格言;臣謂『萬壽無疆』,乃詩經臣子祝君之至情。今謂臣誹謗,不過止此。」不是先師聖諭,就是經書語錄,反倒將了朱元璋一軍,皇上聽完他的辯解,無奈地說:「這老家伙嘴還挺硬(此老還嘴強)。」放去竟不問。左右相謂曰:「數年以來,才見容此一人而已。」(《國朝典故》,P1162、1163)意思是說,逃過明初文字獄的,只此一人。
為了在全國範圍內,統一政令,統一思想,「敏感詞」逐步由政府公文滲透到百姓生活。洪武三年(1370年),朱元璋在一份詔令中指出:「小民不知避忌,往往取先聖先賢、漢、唐、國、寶等字以為名字,宜禁革之。」(《明實錄》卷五十二,P1011)禮部於是定議:「其名字有天、國、君、臣、聖、神、堯、舜、禹、湯、文、武、周、漢、晉、唐等國號相犯者,悉令更之。」(同上書,P1012)如此以來,更改戶口本、身份證、合同書等,就成了大問題。還不止此,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朱元璋已是執政晚期,他仍然對「敏感詞」念茲在茲,要求禮部「禁軍民人等不得用太孫、太保、太師、待詔、大官、郎中等字為名稱。」(同上書,卷二三○,P3368)
「敏感詞」說到底是精神禁忌。神經「敏感」、精神「禁忌」的只是權勢者,與普通百姓沒有多少關係。「敏感」纍纍,「禁忌」重重,只能說明心理虛弱。心理虛弱的權力,往往缺乏正當性。如果權力割斷了合法來源,如果權力失去了制度制約,「敏感詞」就會層出不窮。每當網絡上某個人的名字只能用符號相隔離,意味茬o個人一定出了什麼問題;每當網絡上出現「目田」這樣的怪字眼,那意味荂u自由」本身已被割下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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