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樾
江南一帶潮濕多雨,尤其到了梅雨季節,那雨是一場接一場,時而細雨霏霏,時而暴雨傾盆。這時的空氣總是濕漉漉的,用手一擰,能擰出水來。這話雖有點詩意,但毫不誇張。此時傢具的表面是水氣一片,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水珠,那水珠還不停地往下滾落。至於書櫥、衣櫃、化妝台的鏡片,更是霧氣一片。孩子們可用手指在上面寫字畫畫,很好玩,也很過癮。若是平房或是樓下的地面,到處都泛潮,甚者還能汪出水來。那牆根經年累月地受潮,吐出一片片的、一道道的白色鹽霜。這些水氣無孔不入,它能鑽到箱櫃之中,使衣物受潮發黴。
梅雨一般要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梅雨一過,節令已到了大伏。這段時間,陽光最熱,氣溫也最高。此時家家戶戶,翻箱倒櫃,忙於曬伏。人們在門前、院裡的空地,橫的拉起繩子,豎的架起竹竿,有的甚至連門板都卸下來,竹床都搬出來,把衣物一古腦全都拿出來晾曬。
曬伏是江南人家盛夏的一道生活畫卷,這時的空中飄蕩着一股淡淡的樟腦的氣味,這氣味極富生活氣息,它能勾起人們久遠的,甚至是發黃發黴的回憶。曬伏也是亮家底的事情,是貧是富,一眼就能看出。富有的人家,毛的皮的、長的短的、綢的緞的、各式衣物,花花綠綠,曬成一片。這些衣物的含金量很高,直接反映出生活水準的高低。這些衣物有的是好幾代人的積累,好幾代人的傳承。有的人家怕露富,還將一些薄紗薄布遮着凜荂A怕人眼紅,怕人議論,怕人嫉妒。至於平民百姓,當然也要曬伏,新的衣物,舊的被褥,多多少少還是有不少的,也要應應時節,這是當家過日子的事情。
其實曬伏都是女人的事,一般要從早忙到晚。她們頭上要戴頂草帽,或是頂塊潮濕的毛巾。頂毛巾有個好處,可隨時扽下擦擦滿頭滿面的汗水。把衣物掛好晾好,已是汗濕衣衫。這時她們則坐於蔭涼的樹下或是牆角歇涼,還要順帶看着衣物,以防樑上君子順手牽羊。曬伏要一發發地曬,一撥撥地翻動。要使所有的衣物、所有的層面曬勻曬乾,否則要留後遺症的,等於前功盡棄。曬伏還有個好處,平時想要而找不到的什物,這時全都展現出來了。你可慢慢地歸位,這樣找起來方便,用起來順手。再不用跺腳叫喊,再不用把箱櫃翻得底朝天。
至於曬伏源於何時,我沒考證過,應該很久很早,大概盛於魏晉時期。《世說新語》裡記載了南阮北阮的一件趣事。其意為,阮氏分別居住路之南北,而南阮貧,北阮富。七月七日這天,北阮盛曬衣物,都是綾羅綢緞,鮮亮無比。南阮別無它物,阮仲容則以竹竿高掛大布犢鼻褌於院中晾曬。人們奇怪不解,阮答曰:不能免俗,姑且如此。阮仲容是阮籍的侄子,亦是竹林七賢之一,也是個大名人。犢鼻褌,一說是短褲、一說是圍裙,反正曬的是衣物,是應時應節的事。他的舉動談吐雖說詼諧,但不能說出格。
說到曬伏,古人還有人曬腹的佚事。所謂曬腹,就是曬曬肚裡的書,曬曬肚裡的學問。仍是《世說新語》裡的記載,七月七日,人們忙於曬衣曬被,郝隆則袒腹睡於日下,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郝隆是東晉的名士,這舉動雖說不雅,還有點過分,但總比腹中空空、招搖撞騙的草包要強得多,要好得多。有關曬腹的版本很多,不過都是名人雅士,一般人還是不要學的為好。這裡也要有資質,不然鬧出笑話,就不好收場了。
現在基本上已沒人再曬伏了。一是居住條件的改善,現今人們大多住於樓房,寬大通風透氣,沒有什麼潮氣。再者是人們觀念的更新,如今人們穿戴講究時新時樣,尤其是一些追求時尚的女性,衣服還未穿舊,因了款式落伍,色彩過時,早就淘汰處理了。再沒人將那些過時的衣物當作寶貝,或是當作陳芝麻爛穀子收藏着,又佔地方又麻煩。
如今只有老城區的人家,還守着這曬伏的傳統,守着這古舊的習俗,這還都是些老頭老太。看到他們曬伏,總讓人想起,過去的生活還有這麼晦暗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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