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立志
清末名相張之洞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倡導者。「中體西用」並非為了維新或立憲,「戊戌春,僉壬伺隙,邪說遂張,乃著《勸學篇》上、下卷以辟之。大抵會通中西,權衡新舊。」為維新與立憲設定底線,才是他的直接目的。
張之洞一生建樹,主要在洋務與教育。他在署任兩江總督期間,主持一次經濟特科考試,試卷是他「恭呈欽定」的,並握有一票否決權。冒鶴亭只因在考卷中引用了盧梭的觀點,本列「一等」的他,卻被張之洞降級為三等。如此作為,與其倡導的「西學為用」是否南轅北轍?張之洞並非見西學而蹙眉,聞盧梭而橫目。他在《勸學篇》中強調:「民權之說,無一益而有百害。」冒鶴亭觸了霉頭,「蓋香帥以盧梭主張民權,故深忌之。」不同於通常意義上的言行不一。
甲午戰後,日本侵入中國,「自日本移譯之新名詞流入中土,年少自喜輒之以相誇,開口便是,下筆即來,實文章之革命軍也。」有人題詩諷刺道:「處處皆團體,人人有腦筋。保全真目的,思想好精神。勢力圈誠大,中心點最深。出門呼以太,何處定方針。」每句都含日本漢字名詞。對於這類現象,張之洞是如何處理的呢?「張孝達(之洞)自鄂入相,兼管學部。凡奏疏公牘有用新名詞者,輒以筆抹之且書其上云:『日本名詞』。後悟『名詞』兩字即『新名詞』,乃改稱『日本土話』。」不久即發生了這樣一件事,「當時學部擬頒一檢定小學教員章程,張以『檢定』二字為嫌,思更之,迄不可得,遂擱置不行。」只因拿不出確切的中國詞語替代這句「日本土話」,竟然把正事都耽擱了。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張抵制外國語詞,是基於其深藏心中的精神律令與文化桎梏。不過,他最終鬧出了笑話:張之洞「一日見一某君擬件,頓足罵曰:『汝何用日本名詞耶?』某曰:『名詞亦日本名詞也。』遂不歡而散。」這個下屬居然對其上司「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夠牛!
此時的中國,因不斷割地賠款,已是內外交困。槍炮船艦相形見絀,典章制度也不如人,國人引以為傲的似乎只剩下語言文字了。於是,語言文字擔起了捍衛「中學為體」的歷史重任。不過,當時一些清醒的士人並沒有刻意拔高語言文字的地位,嚴復在致梁啟超的信中指出,「文辭」不過「載理想之羽翼而以達情感之音聲」。他把語言文字仍然置於交流工具的範疇。在他看來,所謂「文以載道」,「道」才是「本體」,「文」只是「載體」。一些學者卻不這樣認為,鄧實指出:「一國有一國之語言之字,其語文亡者,則其國亡;其語文存者,則其國存。」「今之滅人國也,不過變易其國語,擾亂其國文,無聲無臭,不戰而已堙人國圮人種矣,......」語言文字竟然成了關乎國家存亡的利器。不僅如此,如何使用語言文字,也成了衡量士人道德水準的重要標誌。1903年,清廷頒佈《學務綱要》云:「大凡文字務求怪異之人,必系邪僻之士。文體既壞,士風因之。」可見,官方已將文法字義的變化,上升到國運興衰、風教存亡的高度。無論是朝廷曾經出台的正式文件,還是國內士人「學之將喪,文必先之」的憤激之語,主持全國學政的張之洞不會不清楚,作為主政者,他將如何處理這些問題呢?
1907年,張之洞就創立存古學堂一事上奏朝廷:「國文者,本國之文字語言、歷古相傳之書籍也。即間有時勢變遷,不盡適用者,亦必存而傳之,斷不肯聽其澌滅。」從而確立了基本立場。大量外來詞彙進入清廷官方的文牘系統,這讓張之洞憂心忡忡,此時他擔心的不再是「西學」應否「為用」的開放問題,而是「中學」如何「為體」的穩定問題。於是,1908年2月1日,《盛京時報》刊出這樣一則報道--《張中堂禁用新名詞》:「聞張中堂以學部往來公文稟牘,其中參用新名詞者居多,積久成習,殊失體制,已通飭各司,嗣後無論何項文牘,均宜通用純粹中文,毋得抄襲沿用外人名詞,以存國粹。」由此可見,正是張之洞開創了動用行政權力干預語言文字的先例。
漢語言與外來語已經爭鬥了上千年,爭鬥之形式,無非戰爭、商業、文化諸端。在古代,對漢語影響最大者,源於佛教和西域,即使在我們今天的語言裡,仍然充斥茪j量佛教用語,如「過去」、「現在」、「未來」、「自覺」、「世界」、「境界」、「宗旨」和西域用語,如「胡同」、「戈壁」、「葡萄」、「琉璃」、「琵琶」、「駱駝」、「胡琴」而不自知。近代以來,日本的漢字詞語大量湧入我國,前引的諷刺詩即為一例。當代更有大量歐洲語言的音譯詞彙如「咖啡」、「巧克力」、「沙發」、「雷達」、「因特網」、「模特」......進入漢語。土著語言與外來語言的爭鬥仍在繼續,每一次爭鬥的結果,都為漢語注入了活水,增強了漢語自身的生命力。其實,純潔並非語言的第一要義。封閉的語言系統可能最純潔,然而它卻是一潭死水。
這使我想起,不久前有關方面指令,為「保護漢語」之純潔,禁止外語縮略詞如「NBA」、「GDP」等進入媒體。此事曾在網絡引起熱議。有人反駁說,要廢除漢語中的外語縮略詞,首先應廢除阿拉伯數字,這是最早出現的與漢字造字原則與形體結構完全不同的外來語言。人們無法想像,日常生活中,一些人們耳熟能詳的詞彙,如GDP、CPI、PM2.5、Wi-Fi,換成漢語是多麼繁瑣與彆扭。當年張之洞要求人們「通用純粹中文」,卻連自己使用「日本土話」而不自知,這樣的指令又有多少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