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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哲藝:那之後的台灣文藝蓬勃繁榮

2017-07-17
■台灣著名作曲家、編曲家李哲藝■台灣著名作曲家、編曲家李哲藝

人們總是感歎寶島台灣擁有蓬勃繁榮的創意文化,羨慕那是文青的樂園。但這一切美好在台灣著名作曲家、編曲家李哲藝看來,絕非從天而降或一蹴而就。作為一名活躍在兩岸三地的藝術工作者,他剖析了「戒嚴」時代的台灣禁歌現象,更道出了台灣音樂發展及其背後的社會變遷的無盡滄桑和意義。■採訪、攝影:香港文匯報記者 徐全 資料圖片(部分)

1987年7月,台灣官方解除了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迄今也已整整三十年。李哲藝認為,台灣文化的大步發展、兩岸的文化交流,均受惠於這三十年。所以他認為回顧「戒嚴」時期的台灣音樂藝術狀況頗有價值。

創意在當時是一種罪

問:「戒嚴」時代的台灣,禁歌現象很嚴重嗎?當時禁止一首歌通常有哪些理由?

答:當時台灣總共禁止掉三四百首歌。至於理由,包括政治方面,如《橄欖樹》被禁,乃是因為歌詞提到「流浪」,似乎「擾亂民心士氣」,被認為是影射從中國大陸潰敗的國民黨政權;其他方面,有的被認為是傷風敗俗,如《丟丟銅仔》;而《泡菜》則被認為是亂搞,審查者認為「泡菜」這種題材怎麼可以當歌唱呢!

問:也就是說,台灣官方當時界定禁歌的標準非常寬泛?

答:是。《補破網》這首純粹的台灣鄉土歌也被禁止了,因為歌詞出現了問題。審查者往往擁有比創作者更加豐富的想像力,所以他們會覺得哪一首歌該唱、哪一首歌該禁。

問:某個意義上看,禁歌時代的台灣無法容忍創意文化?

答:對。可以想像,在三十多年前的台灣,前衛的藝術往往不能夠被社會所接受,也不能夠為執政當局接受,因為創意是罪。當時的台灣,一個希望控制人民的政權不希望你有太多的想法和思考,它反而希望每一個人的思想都能夠合乎執政當局的思維,規規矩矩。

在當時台灣的威權主義統治之下,一切都是被控制的,尤其是思想層面,如果不控制,便會散開,大家便會天馬行空。所以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思想控制必然不允許創意。在蘇俄(Soviet Union)時代,官方首先控制的都是包括音樂家在內的精英階層,因為他們很容易有創意。例如音樂家肖斯塔科維奇(Dmitri Shostakovich),他的作品《弦樂四重奏》中,有很強烈的敲門聲。這是一種對秘密警察上門抓捕的恐懼,每天都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其作品就會反映這樣的思想。雖然他也妥協,寫了不少歡慶的作品,但這種張力和煎熬一直都存在。所以他的不少作品都顯得比較沉重。

問:「戒嚴」長達三十八年,當時的您心境如何?

答:「戒嚴」時期很長,社會是一個漸變的過程。蔣經國比較開放,社會氛圍有些寬鬆,但不是一蹴而就的。那時,高中時代的我在求知的驅動下,已經喜歡看「黨外」雜誌(記者注:指思想不同於彼時執政當局的刊物)。尤其是在學校中,很多同學會帶這些被禁的刊物前來與同學分享,只要被發現,一定會被沒收。那時的中學生正處於叛逆期,喜歡接觸和官方思想不一樣的東西。越是被禁止的,越會引發我們當時的閱讀興趣。

肖斯塔科維奇是指標性的人物,所以他對高壓狀態有比較深刻的感受。但不能忽略的是,很多平凡的民眾對那個時代的感受並不強烈。與官方思想存在抵觸的精英階層會比較有強烈的心境。一條魚,出身在水箱中,永遠不知道大海是什麼。但一旦牠被放回大海,才忽然發現,原來世界如此廣闊。

凝聚信心希望 為《美麗島》編曲

問:在禁歌中,《美麗島》為何影響巨大?

答:是的。我自己聽到《美麗島》之後,已經是「解嚴」之後從事藝術工作時的事情了。因為在「解嚴」之前,台灣社會甚至連「美麗島」三個字都不可以講。因為這是一本「黨外」反對運動的雜誌名稱。那是「美麗島」不見容於官方的年代。其實,這三個字沒有任何的問題,它就代表美麗的寶島,沒有任何政治意涵。

問:您為《美麗島》進行交響編曲的背景是什麼?

答:我為《美麗島》進行交響編曲乃是在2009年。那一年,台灣發生八八水災。「國家交響樂團」受官方委託找到我編曲。因為是任務型的工作,所以不到一個月就完成了。表演時,我也在現場。那一天的氣氛非常肅穆。大家懷有的心情也是祈福和祝願仍健在生活的人,特別是被滅村的小林村村民。在我看來,他們是那一場「八八水災全國追悼大會」的重點。

《美麗島》的歌詞是讚美台灣這塊土地,是一個很漂亮的、形容人民富足生活的歌曲。從編曲的角度而言,我希望透過編曲讓歌曲產生更大的效果和感染力。所以這首歌無論從聆聽抑或閱讀歌詞,情感色彩都非常正面,讓大家對未來的生活和生命產生無限的憧憬和希望。而且在節奏上,李雙澤在創作時也是以三拍的形式完成的。在西方古典音樂中,三拍子所代表的圓舞曲是開心、歡樂的意象和感受,而絕對不是黑暗的宣洩。所以我編曲出來的《美麗島》不再具有悲情色彩,如中間的間奏部分就是將情緒向上烘托,讓人們從天災的陰影中走出來。

問:那一天演出時的場景您依然記憶猶新?

答:是啊。那一天的演出,開頭是胡德夫的鋼琴演奏獨唱,然後是交響樂伴奏的合唱。這一形式是我們討論出來的。因為胡德夫的獨唱是那個年代的特色,而交響樂團的加入讓整個歌曲充滿了層次感,特別是讓孩子們站到前面來唱,代表了台灣未來的希望--無論發生什麼事,生命都可以延續,對土地的愛也可以延續,未來才會美好。

所以,《美麗島》是一首很純淨而誠摯的對土地的禮讚,很平實記錄下土地的美好。我覺得,台灣在民歌時期,最珍貴的特色就是所有事物都是生活而真實的,沒有渲染。

「解嚴」催生藝文的自由奔放

問:解除「戒嚴」對文藝創作有何影響?

答:「解嚴」過後,對音樂創作的最大影響,乃是在言論自由的條件下,人們不需要再去思考用何種方式去講話。剛「解嚴」時,人們還不習慣到來的自由,顯得躊躇和猶豫。閘門打開的瞬間,人們仍舊顯得謹小慎微。反而最先跑出去的,是衝撞「戒嚴」體制的那些社會運動人士。

「解嚴」之後,藝術界開始注重對真理的探求。核心議題是:究竟什麼是真理。如果一件事是真理?它就會慢慢被大家接受。錯誤的事無論以何種方式去美化和粉飾,大家都會發現有問題。而真實是無法被掩蓋的。「解嚴」之前,執政當局的思維乃是將台灣當作一個「復國基地」,並沒有很認真去經營這一塊土地。如同一個租房子的人,通常不會很用心去裝修自己租住的房屋。所以,台灣的在地文化,在那個時代是被壓制的,很多民間歌謠被壓制和禁止。

問:所以原住民的音樂的奔放發展也得益於「解嚴」?

答:對。「解嚴」帶來了多元藝術自由發展的可能性。我們需要認真思索的是,若將外來文化全部拿掉,台灣可能就沒有了自己的文化。即使是早期的原住民音樂,也帶有外來文化的風格,這和當年的傳教士有關。我曾經在原住民音樂中聽到了希臘調式的旋律,這是基督教、天主教聖歌的風格。

我從事原住民音樂的系統化編曲乃是在最近十年。這種音樂在台灣存在了兩千多年,原汁原味。「戒嚴」時代是被壓制的。但原住民音樂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原住民大多數是基督教或天主教徒。例如作為原住民的二二八事件受難者的高一生,他的作品必然無法在「戒嚴」時代被公開傳唱。

在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都屬於這塊土地。唯有如此,才能更長遠、更長久。音樂因為意識形態而遭殃,實在是非戰之罪。應該讓音樂回歸音樂。

啟示:真理與多元不可被壓制

問:您成立了「灣聲樂團」,演奏台灣本土的歌謠,這在「戒嚴」時代亦不可能?

答:沒有錯。無論曾經在哪裡、祖籍在哪裡,只要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就會對這片土地充滿情感。所以,不可以用一個窄化的框架去限制人的思維。任何意識形態的爭議,某個意義上其實就是勢力範圍的衝突。所以,在一個絕對正確的意識形態之上,人性最高。一旦為了意識形態去互不容忍,人性的部分就會被省去。很多時候,文化被拿來當作是一個托詞,而心中真正想要的則是利益。「戒嚴」就是如此。它壓制了多元文化。

我們的「灣聲樂團」去年七月已經開始排練,今年二月正式成立。今年度會有二十多場演出。創立這個樂團去演奏台灣的聲音,就是要將很多不同的元素放在其中。只要它在台灣發生過,它就是台灣的文化。九月份,我們打算進行一場演出,找了不少耳熟能詳、其實來自外部世界的台灣音樂。如《甜蜜蜜》,其實來自印尼民謠;《失戀陣線聯盟》,源自泰國;周華健的《花心》,源自日本沖繩民謠。

問:在你們「灣聲樂團」的專輯中,有中國大陸民歌《茉莉花》?

答:當然。《茉莉花》在中國大陸有二十多個版本。我之所以將它收入到台灣的情歌序列中,乃是基於我自己的藝術觀。從歷史來看,原住民之後,台灣就是一個移民社會。如今更有超過百萬的東南亞新住民。台灣之所以是台灣,就是因為它包容了不同地域的文化,海納百川。所有在這片土地上出現過的藝術,都應該獲得呼吸的空間,都應當得到尊重。

問:「解嚴」也讓兩岸藝術交流變得熱絡?

答:可以這樣說。「解嚴」帶來了兩岸的藝術交流與合作。我和中國大陸進行藝術交流與合作已經有十多年,多為台灣的製作團隊邀請。我們規劃明年去中國大陸進行巡迴演出。曲目方面,三分之一是台灣傳統的音樂,三分之一是兩岸共同的音樂,三分之一是中國大陸的音樂。始終,文化是一個界面和平台。

問:從今天的角度看,「戒嚴」帶給台灣文藝發展的教訓是什麼?

答:「戒嚴」是台灣當時全面性的思想禁錮。對台灣的藝術而言,一旦被禁錮便無法創作出真正有價值和真實的作品。藝術是帶領文化向前走的力量。當藝術的思考被限制時,無形中影響的是整個世代,禁錮之下,藝術家的創作在思想上會內縮,造成社會的退步。

台灣所謂禁歌,都是因為歌詞。這是文字獄的變種。但越是被禁,越是後來聲名大噪。一首歌原本可能不出名,但是被禁之後,人們反而會好奇它被禁的原因,反向促進了這首歌的散播。當時的執政當局以為透過禁歌制度可以消滅這些歌曲,但是完全失敗了。這些歌曲在台灣民間社會依然存在,否則今天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唱?「解嚴」之後,台灣也出現了禁歌演唱會,整個活動都是演唱當年的禁歌,和大家分享一首歌當年被禁的原因。

所以站在文化工作者的立場上,台灣人應該是思考如何讓文藝的發展得到應有的空間和尊重。從歷史上看,只有文化和藝術才是天長地久的,經過千年傳承而得到延續。當年的執政者為了政治的利益去消滅文化,但是越是想消滅,文化越是能夠生根發芽。文化控制只會帶來相反的結果。這是「解嚴」帶來的啟示,也是必然的結果。因為不「解嚴」,就會無法再控制,一旦台灣社會到達臨界狀態,就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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