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絲
友人幾年前在美國購房，入鄉隨俗買了許多小相框，把一家人的照片嵌入框內，掛在樓梯邊的牆上。之前我在電影裡，經常會看到類似的場景：來客端着茶杯或酒杯，端詳牆上的老照片，然後就某一畫面詢問主人，原本沉悶的局面，很快就變得活躍起來......梭羅說，在與他人建立社交關係之前，先學會體驗一些東西更好。老照片就是開啟話題的秘鑰。
我們這裡幾十年前，也流行過掛照片，很多宅子客廳正中的位置，就是一個大相框，裡面是幾代人於某一瞬間的時光定格。尤其是有點來歷的人家，會把家族曾經有過的輝煌榮耀時刻，有意展示出來。我幼年時，離家不遠的一所老房子，透過拖籠門，可以看到牆上戶主與數位民國要人的合影。照片被精心放大了，很多經過的行人，都會被吸引稍稍駐足瞄上一眼。從路人的羨慕目光，戶主也重拾了對於家族的名望定義。此外過去的年月，照相是一件正兒八經的事情，容不得半點輕忽慢待，普通人家會用相框、或把照片壓在書桌的玻璃板下的方式保存。從出生、彌月、周歲到成年，人生中的不同小片段，就成了日後重組生命意象的一幅幅拼圖。
後來，相框突然就消失了，人們改用相冊存放照片，不再樂於展示生命中的各種畫面。原因之一，是一些老照片難與時代相容。改革開放後，人們有機會走出國門，才知道自己太土，甚至令相鄰一些小國的人都看不起。有過這樣的遭遇，人們自然會想要遺忘那一段不快的歷史。還有過去的家庭照片，多是一家人站在背景板前，用木訥呆滯的表情，表達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和憧憬。很多小孩還經常穿着開襠褲出鏡，有意展示其性別。這樣的照片，在過往的時代裡，象徵着家族人員的繁衍延續，卻很難符合現代審美，相冊就成了類似記憶的唯一存儲方式。
然而，很多老照片又能呈現出豐富的時代信息，無法展示，價值也就減掉了一大半。像大閘蟹近年成為廣受追捧的美食，價格逐年上漲，有人翻出一張美國人拍的民國老照片：一個吃大閘蟹的年輕男子，身前的板桌上，煮熟的大閘蟹堆得高高的，最少有幾十隻。人們從男子的衣衫打扮，以及他眉飛色舞的神情，就知道大閘蟹在當時是一種販夫走卒都能消費的食物。還有很多老照片裡的人物，雖然服飾、髮型、打扮已經落伍了，但長得美的人，依然難掩其麗質。去年曾有人從一本老相冊裡發現一位無名美女，發佈到社交媒體上之後，引發眾人熱議，被譽為「民國女神」，就是老照片在從事着超然於時代的敘事。
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的心理學系，從奧克蘭市的一所女子學院，用半個世紀前畢業的一百多名女生的照片進行分析，發現部分女生的照片，展示的是發自內心的微笑，另一部分則為禮節性微笑。通過事後走訪，心理學者得出結論，那些發自內心微笑的人，家庭生活更美滿，事業更成功，離婚的人數也少，自我評價的幸福指數較高。這種由各人的獨特經歷以及生命時間構成的畫面，是無法刻意安排，也是不可複製的，這也令照片超越了其他的記錄方式，能以一種充滿技術含量的寫實方式，記錄人的日常存在。
早年看到一個英國保險公司的調查報告，房子失火後，最先被女主人搶救出來的財產，就是照片。起初我以為是一則搞怪新聞，是在調侃女性愛臭美，但不久前，美國德州遭遇颶風「哈維」襲擊，很多人搬家，就是先找一個紙盒，把家裡牆上的老照片收存妥帖，然後才收拾其他細軟。由此也令我對老照片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認識。想想也是，作為家族歷史的延續及展示，老照片就是聯接今人和過去的圖像線索，還有什麼財物是比它更珍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