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尾篤景色宜人。 資料圖片江 鄰
埋頭案牘竟晨昏
渾忘南鄉是早春
今日偷閒來野外
方知葉茂蕊繽紛
徘徊老樹安浮躁
沐浴清風洗倦塵
斑駁宗祠新雨後
斜陽款款送流雲
所謂早春二月，在南國香江，已是仲春時節了。香港要踏青尋春，最好是在立春前後，到韻味悠然的新界去。
這天周末，我們十幾個同事，相約去新界騎自行車郊遊。大家分頭乘港鐵到沙田站，從A2口出來後，不遠處便見一溜出租自行車的店舖。辦完租借手續，各自騎上心儀的單車，瀕海灣，穿林蔭，過隧道，久居擁塞的港島而形成的空間壓迫感霎然而逝。一路涼風習習，眼前是無盡延展的開闊，天上飄着若有若無的細雨，神清氣爽，好不愜意。
遊目騁懷，浮想聯翩。在一般印象中，香港之所以為香港，主要是有港島的高樓大廈，九龍的燈紅酒綠，新界彷彿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其實，新界作為香港三大地域之一，面積逾970平方公里，佔全港90%，居住人口近390萬，佔全港52%。無論怎麼看，都是真正的大戶。
鴉片戰爭以前，南疆作為邊陲之地，港島相較於新界更加偏遠。愈是靠近內陸的地方，文明程度愈高。這從當時科舉考試的情況可以看出來：自康熙至同治200多年間，香港地區考中進士一名，文武舉人20名，貢生和生員各100多名。這些功名大都出自今天的元朗、大埔、粉嶺、上水一帶，港島一個也沒有。位於元朗屏山的鄧氏宗祠，據族譜記載，至今已有700多年歷史。
關於香港「開埠」前是不是一個小漁村的爭論，顯然忽略了一個前提：香港是單指港島，還是指整個香港地區？若只就港島而論，1840年代雖然已存在多條村落，人口達5,000-7,000人，但生計以漁業為主，勉強還可以算作小漁村。若論整個香港地區，今天的新界一帶除了發達的農業漁業外，還有曬鹽、印染、製香等手工業，並建有頗具規模的學堂、書院、寺廟等，完全是一個成熟的中國農耕文明區了，與小漁村何干？
所謂小漁村，更有可能是緣於一場口舌之誤。《穿鼻草約》簽訂後，英國公使義律於1841年初率兵攻佔香港島。外交大臣巴麥尊很生氣，他本來想讓義律在舟山群島搶一個島，義律卻自作主張拿了香港島。巴麥尊給了義律一頓臭罵，說他拿一個「幾乎了無一屋的荒島」有鳥用。這句話後來被反覆引述，誰想到只是一個英國人罵另一個英國人的氣話！史料表明，香港進入英國殖民統治時，並不是文明空白，而是帶上了深厚的中華文化烙印。
港英政府以港島為據點，經過60多年的經營，一步步向北推移，把深圳河和沙頭角河以南的全部土地收入囊中。英軍在新界遭到了頑強的抵抗，迫使港英當局決定對新界採用間接管治，即由鄉紳來治理，並尊重土地等私人財產權，民間風俗依舊不變。結果，因緣巧合，新界成為保留中國傳統習俗最完整的地區。中國傳統文化在這裡既沒有受到港英殖民政府的系統改造，也沒有經歷內地的新文化運動和社會主義文化的衝擊。
我們一路騎行，很快來到全港最大的市民公園--大埔海濱公園。公園內，建有一座香港回歸紀念塔，1997年與公園同步開放。據稱，當年英國人從滿清手裡接管新界，就是從這裡登陸的。紀念塔下的碑記說，新界乃鄉民立根之地，創業之源。新界鄉民在英國接管初年，武裝保衛鄉土；日佔時期，奮起抗戰；後來積極參與香港發展，作出重大貢獻。碑記追古懷遠，文意暢達，頗值一讀。「況此公園，負山瀕海，風光旖旎，登樓閒眺，賞景怡情，正是一湖煙水，百載滄桑，容易引人啟發思潮；然緬懷先烈前賢之彪炳功業，其熱愛國家民族之高尚情懷，當不會因時而變，因人而異也。」
通常講，港島是都市，九龍是市井，新界是鄉村。也可以說，港島是時尚，九龍是雜燴，新界是傳統。完整的香港印象，離不開新界的青山綠水、舊雨新知演繹的多樣性。山峰、海灣、新市鎮之間，古樸的村落散佈着，小河蜿蜒流經耕地或荒田，傳統的鄉郊特色與現代化居住小區無縫對接。村頭的風水林，樹老蔭深，紫氣繚繞，不知凡幾百年。徜徉其間，偶有所悟，彷彿在聽歷史的述說。
我們且行且聊且歌，霏霏細雨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停了。約莫兩個小時，到達此行的終點大美督。大美督原名大尾篤，因位處八仙嶺龍脈之尾端南麓而得名。「篤」在粵語裡是「臀」的借代字，指身體的最盡處，即屁股。這與八仙嶺北麓的龍尾村同義，皆有神龍擺尾呈吉祥之意。然而，十幾年前，當地村代表認為尾篤意義不好，發起了雅化地名運動。2007年，地政署應村民要求刊登憲報，正式改名為大美督。支持者認為新地名時髦大氣，反對者則認為矯枉過正。我曾就此請教新界鄉議局副主席張學明，他說大尾篤名字有歷史文化價值，改名後與地理環境割裂了。
在新界，這樣的故事很多，反映了新舊文化的交融和衝突，也反映了悠遠的文脈正受到現代生活的侵蝕。港英時期，新界不僅地理距離遙遠，心理距離更遠。港島九龍是割讓，政府捨得投入建設；新界是租借，任其自然發展。新界毗鄰內陸的地區，更是被闢為垃圾堆填區。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新界北部，恰恰是香港融入粵港澳大灣區的前沿。如果說昔日新界是指新納入的僻壤，今日新界已成為新希望的濫觴。
細雨初歇，清風徐來。登高遠望，但見綿綿群山懷抱着繁忙的吐露港，襯映着旖旎的印洲塘，百年宗祠斑駁的老牆上青枝橫斜，新蕊初綻。春日暖陽下，新界的山山水水，正煥發出新生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