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城東有片山，名字叫灰千
濃霧千峰鎖，清流百澗喧
雲深埋野徑，冰冷噎幽泉
隱約土司寨，唯餘老杜鵑
灰千梁子，是一座山的名字。位於重慶市黔江區東部邊緣，屬武陵山脈。南北走向，北端直距黔江城區16公里，咸豐縣城33公里，南端直距酉陽縣城36公里。
戊戌年正月初三，微雨，與家人遊灰千梁子。從黔江五里林場出發，急上緩下，抵達酉陽大阪營後，折向咸豐荊竹溪，結束整個行程。出發時，幸遇幾個老鄉去大阪營上墳和走親戚。與他們同行，不但避免了走冤枉路，沿途聽他們介紹當地的歷史掌故，風土民情，很有意思。
「灰千」二字從何而來，不得而知。在武陵山區的語境中，「灰」作為一種顏色，通常用於形容天色。山區霧多，每有灰濛濛的感覺。灰千梁子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溝壑縱橫，層巒疊翠，立體氣候特徵十分明顯，而且雨量充沛，長年濃霧瀰漫。這大概就是「灰」的來歷。
「千」作為一個量詞，常常不是實指，而是言其多。灰千梁子岩溶發育，千峰突兀。山體按海拔可分為三級，即海拔500米左右的細沙河河沿平台，海拔1,400米左右的旗號嶺高原平台，以及海拔1,800米以上的高山大嶺。以大灰千、小灰千為代表的1,800米以上的高峰，就有六座。以旗號嶺為代表的二級平台上，則分佈着近200個山丘，星羅棋佈於高山草甸之中。
灰千梁子植被好，森林涵水能力強，峰迴路轉之間，百溪千瀑，潺然轟然。這是地球上同緯度地區森林面積最大，生態保存最完好的神秘地帶。沿樑脊從北至南，分佈着六片原始森林，俗稱「六大迷盆」。迷盆內地形複雜，山丘密佈，入則不辨東西南北。典型者如皮峰頂，俗稱「24個豬肚子」，即盆內有24個山丘，形狀相似，鑽進去就不容易出來。還有一處迷盆被稱為「亂堡」，1964年，黔江林業局一名工程師在這裡迷失方向，遊走其間三天三夜，黔江派出多人尋找未果，第四天他隻身從酉陽大阪營出來了。
如果說「灰千」是狀其神秘多姿，「梁子」就比較好理解了，應該是指山梁子。但「梁子」通常要比「山」低矮，對於這座擁有眾多千米以上峰巒的大山脈，不稱「山」而稱「梁子」，應該是有原因的。我首先便想到了「屏障」。灰千梁子上的一些地名，讓人浮想聯翩，比如旗號嶺、升旗寨、插旗壩，以及大阪營、坪壩營。這些地名都是用兵遺蹟，顯然不是指向世外桃源，而是指向戰火硝煙。想來，要麼是歷代土司在這裡耀武揚威、爭疆掠地，要麼是各路官軍在這裡紮寨安營、鎮遠撫邊。
可問題是，國之用兵通常是在邊疆，地處中國腹地的武陵山區何以成為邊防重鎮？武陵山脈縱橫渝鄂湘黔四省，綿延10萬平方公里。這一大片山體區域，儘管自秦漢以來就在中國歷史地圖上用同一種顏色標示，但實際上並未納入中原王朝的直接統治。朝廷在這裡採取了一種傳統的、針對蠻夷的所謂「羈縻」政策。領受冊封的土司政權，在繳納貢賦、提供兵員之外，保持着事實上的獨立地位。冉、楊、田、彭等土司家族，長期在這片土地上逐鹿爭霸。湘西彭氏自五代後梁時起，歷經宋、元、明、清，到雍正「改土歸流」為止，世襲統治竟延續了818年。這樣長的年頭，在中國歷朝歷代中，只有周朝堪與其比。還有一個彭祖八百歲的典故，若指夏商時代的大彭王國八百年而亡，亦算一例。
土司政權之所以存在，有一個客觀原因，就是自秦統一中國以來，以巴人後裔為主體的「武陵蠻」在這片區域自成系統。直到明清時期，黔東南和湘西交界處仍有一片不受官府管轄的「生界」，史稱「千里苗疆」。周邊則是土司轄地，充當了中原王朝的邊戍。為了防範牽制土司，朝廷在各個土司轄地附近設立了密集的衛所、軍屯，形成犬牙交錯、相互遏制的局面。清雍正年間，在大規模削除土司、任用流官的同時，以鐵血手段「屠苗闢疆」。短短十來年，燒毀寨子1,000餘座，屠殺生民30餘萬，13,600多人被發配為奴。戰事平息後，這片新征服的土地，與平叛準噶爾後的西域並稱「新疆」，貴州西南部則設立了新疆六廳。
以前讀沈從文的《邊城》，不明白湖南的花垣、鳳凰一帶何以被稱作「邊城」。後來，在鳳凰縣看到了縱貫全境的明清邊牆，即所謂「南方長城」，看到了沿邊牆一線由密集的堡寨、哨卡組成的複雜防禦工程，方才明白這一帶確曾是「極邊之地」。所以，偏僻並不全是地理上的，有時亦指政權所及的範圍。
灰千梁子等褶皺山脈在西北，鳳凰邊牆蜿蜒380餘里在東南，兩者遙遙相對，似兩道巨大的屏障，隔絕出一片化外之地。這裡長期游離於中原文明之外，但自有它的文明軌跡。遠可見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近亦有沈從文的《邊城》。即便如灰千梁子這等蠻荒僻壤，亦存古商埠及冶煉銀、銅、鉛、鋅礦的遺址。梁子中部有一片開闊地，隱約可見乾涸的高山湖泊，名曰「爛泥湖」，尚餘古渡口遺蹟。兩側群峰對峙，一邊山形似鼓，一邊山形似排，當地民諺唱道：「石鼓對石排，乾溪水不來。如果乾溪水來了，金銀都用槓槓抬。」
濃霧下，滄海桑田。昔日土司城的殘垣斷壁處，百年野生杜鵑正綻放新蕾。灰千梁子的神秘面紗逐漸揭開，周邊省份都在發掘它的旅遊價值，一些旅遊介紹文字已稱其為「重慶的阿爾卑斯山」和「中國最美的森林氧吧」。
不過到目前為止，灰千梁子總體上還處於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狀態。或許，對廣大驢友來說，尚未充分開發，正是先睹為快的好時候。
山風時緩時疾，溪水半融半凍，細雨若有若無。我們一路翻山越嶺，穿林過坡，但見古木虯枝橫斜，高山草甸綿延，千峰霧鎖，百溪冰噎。路程不算遠，但泥濘之中覓路前行，不時要停下來刮掉鞋上的草屑淤泥，才邁得動腿，人不吃虧鞋也吃虧。好在心情始終是大好的，真個是：
山高我輩為峰
談笑泥濘覓蹤
且問諸君何往
黔江酉陽咸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