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來 森
「綺年」者，華年、少年也。語出《〈庾信集〉序》，其語曰︰「綺年而播華譽，齠歲而有俊名。」如此看來，許淵沖先生《綺年瑣憶》一書的內容，主要就是對自己年輕時讀書、學習、求職、工作等生活的回憶了。
回憶些什麼？怎樣回憶？
可以這樣說，許淵沖先生是以「西南聯大」為回憶中心，以「過去」為着力點，溝通未來，從而展現出一代人的成長和發展，一代人的學業和成就，一代人的性格和風範；乃至，在時代的風雲之下，一代人坎坎坷坷，起伏不定的命運。
西南聯大，人才薈萃之地，人才養育之地；故 爾，許淵沖先生之回憶，多涉名人名士，如劉文典、吳宓、聞一多、梅貽琦、馮友蘭、柳無忌、錢鍾書、陳夢家、蒲江清、唐蘭、羅常培、楊振寧、蕭乾等人，這裡面，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都是一時之俊彥，都是棟樑之人才。
因此，可以說，許淵沖先生對「西南聯大師生」的回憶，實在就是對一個時代文化史的回憶，也是「對一個時代民族文化復興的真實寫照」。
許淵沖先生寫人，極具特色。他喜歡「鏡頭」凸顯的方式，抓住某一個特定的情景，或某一件特別的事件，來着力彰顯人物的「才識」和「個性」；用語極其簡練，而概括力卻極強，描寫更是傳神之至。
聞一多，指捻鬍鬚，多生感慨；陳夢家，長袍寬袖，有飄飄欲仙之概；劉文典，是一位才高學廣、恃才傲物的狷介狂人，居然，直呼「蔣主席」為「蔣先生」；葉公超，太「懶」，胡適要他和徐志摩、聞一多、梁實秋合譯《莎士比亞全集》，結果他一本也沒有翻譯，最後，讓梁實秋一個人譯完了；吳宓，則是「古典主義的外表，卻包含着浪漫主義的內心」，還有浦江清、馮友蘭......
於比較中寫人，展現人物不同的性格，也是許淵沖先生常用的手法。例如，「吳宓風流雅事流傳很廣，錢鍾書雅言妙語令人叫絕，葉公超雅致生活不同凡俗」，如此比較之下，人物性格，昭昭然。
許淵沖先生是著名翻譯家，他的文章，自然也談翻譯。他談自己的翻譯啟蒙，談自己的翻譯理念︰「翻譯的低標準是真，高標準是美；科學的公式是1+1=2，內容等於形式；藝術的公式是1+1>2，內容大於形式。」
他也談自己翻譯的作品（例如︰唐宋詞的翻譯、《西廂記》的翻譯等），以及其翻譯過程中酸甜苦辣，藉之記下自己「翻譯時的心裡過程」。
文學作品的翻譯，通常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直譯，另一種是意譯。而許淵沖先生，卻發明了「創譯」的方法，他說：「創譯的特點是發揮譯語的優勢，也就是說，要用最好的譯語表達方式，概括成三個字，可以說是『信達優』。」對矣，錯矣？我們作為外行人，自然難以作出評價，但在許淵沖先生來說，對於翻譯界的貢獻，至少是功不可沒的。
在古典詩詞的翻譯上，許淵沖先生追求「三美」︰意美、音美、形美。文學作品的翻譯，他借鑒王國維的境界說，追求翻譯「三境界」（從翻譯主體而言）︰知之、好之、樂之。
傅雷，是翻譯大家，許淵沖先生在評價傅雷的翻譯時，說︰「傅雷提出過兩條翻譯原則︰一是神似重於形似，二是在最大程度內保持原文句法。他在重神似時，往往出現妙譯；在他保持原文句法時，往往出現敗筆。」於是，許淵沖先生說︰「後來，我重譯他譯過的作品，就學其長避其短了。」
這一點，一方面支持了許淵沖先生「創譯」的翻譯理念，另一方面，也見得出許淵沖先生「學人之長，補己之短」的謙遜的治學態度。
讀許淵沖先生《綺年瑣憶》，感覺他很擅長「比較」︰學問方面的比較、人與人之間的比較。學問方面的比較，他在「比較」中借鑒，是借「它山之石以之攻玉」，把一些相關學科的知識、觀點、理論，轉化為自己翻譯的借鑒，做到學科之間的「融通」，並在「融通」中，豐富自己、提升自己。
人與人之間的比較，我則於其「比較」中，讀出了一份「張揚」，覺得這是一位很「要強」的人；但他，卻是「要強」而不嫉妒，而是在肯定別人長處的同時，找出自己身上的不足，以謙遜之心，虛心向別人學習，真真彰顯出一份大學者之風範也。書中，還寫到了一些學人、大家的逸聞趣事，諸如，葉公超的「懶」、錢鍾書的「竹竿打貓」、聞一多「俯衝」汪曾祺，汪曾祺「高射」聞一多，等等，等等。
似乎，信筆寫來，卻每每佳趣橫生；讀之，但覺姿態萬千，繁花滿枝。很是見得出，許淵沖先生作為一代翻譯大家，其文筆「鉛華洗盡」的至高境界。
於是，回憶，雖屬「舊人舊事」；但讀來，卻依然讓人感覺意蘊悠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