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社會依然生機勃勃，圖為「黃金周」時期的銅鑼灣人潮。 資料圖片江 鄰
古曰：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一句話，易者，變也。西諺亦云：In this world, everything is changing, change is the only constant.
這是講天下大勢，放之香港，更是十分貼切。香港體量小，靈活度大，受影響受干擾因素多，故無時不在變化。那麼，在這永恒之「變」中，有沒有一些可以「不變」的東西，值得認真對待呢？
2006年3月，我來港才一年半時間，對一切都還感到新鮮，寫過一首自由詩，題為《像愛護文物那樣珍惜香港》。以現在的眼光看，當時的一些觀察和感悟難免有些偏頗，且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但字裡行間所欲表達的對香港被符號化、概念化的擔憂，以及對這片多元文化交匯之地的深深愛惜之情，迄今依然如故。
十二年來，香港的角色和價值，為各利益攸關者高度關注。社會的衝突及其力量博弈，就其發展和走向看，大致可以分成兩個時段。以2012年「反國教」風波和2014年「佔中」事件為標誌：之前，反對派通過炒作行政立法矛盾、雙普選、兩地關係等議題，不斷試探中央、特區政府和建制派的底線，社會紛爭日趨激烈，價值觀混亂，戾氣充斥；之後，物極必反，種種社會亂象漸漸引起各方反思，矯正的步履雖然蹣跚，發展的路徑未必清晰，卻依稀可見前行的曙光。
香港當然不是文物，它是一個生機勃勃的社會。不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制定世界文化遺產的標準，其中有一條是這樣說的：「可作為傳統的人類居住地或使用地的傑出範例，代表一種（或幾種）文化，尤其在不可逆轉之變化的影響下變得易於損壞。」這個標準，似乎與筆者當年思考香港的獨特文化價值，在邏輯上有某些相通之處。
香港社會正處於又一輪深刻變革之中。香港融入國家發展大局已是大勢所趨，問題是怎樣融入。這種融入，將在多大程度上失去自我，被裹挾於潮流之中，又將在多大程度上保留特色，因地制宜地發揮「國家所需，香港所長」？
隨着社會變革過程的深度展開，觀察者的認識也在變化。這首輓歌一樣的長詩，是一個具有內地文化背景的觀察者十多年前的一次略帶情緒化的文學表達，有些描述今天讀來未必十分準確全面，但基本邏輯還是站得住的。因此，除了個別文字調整，沒對內容作實質性改動，也算是為認識和把握香港問題，提供一個特別的參考視角吧。
歷經滄桑的香港被完全符號化了
宣示性史料連篇累牘匯成了共同記憶
香港無非是近代以來民族復興的承載物
抹上一道亞洲四小龍的經濟奇跡
在蒼茫的南中國海櫛雨沐風
在東西方的交匯處燈紅酒綠
政治上的香港固然反映了歷史的真實
中華民族洗雪百年屈辱的坐標就落在這裡
經濟上的香港使東方之珠熠熠生輝
它是香港之所以成為香港的終極秘密
政治的象徵呼喚我們依戀這灣海港
經濟的力量迫使我們重視這個島嶼
可香港畢竟滋養着七百萬鮮活的生命旅程
始終擁有自己的社會風格和文化含義
從社會和文化的視角細細品味香港
我們眼前閃耀着一方神奇的土地
不只是波瀾壯闊的政治符號
也不單是活力四射的經濟體
你已經成為一個獨特的社會存在
讓泱泱大國更加多彩多姿
你是親情鄉情盤根錯節的市民文化
你是社團行會沙龍密佈的社會體系
你成就了行政吸納政治的諮詢民主
你演繹了高效獨立負責的廉潔善治
你訴求多元而讓法律歸於一尊
你遵守契約各行其道安規守矩
你因酷愛自由而容忍了傳媒的混亂和挑釁
你因崇尚法治而對大狀膜拜和癡迷
香港是文化沙漠的說法風行一時
反映了思維的惰性和文化觀的經院主義
其實香港的文化土壤從來不曾板結
香港的文化產品任何時代都沒有缺席
拋開所謂主流文化唯我獨尊的傲慢吧
用包容的心靈去感悟文化多樣性的魅力
當饒宗頤清矍的身影從國學殿堂翩然而來
當四大天王旋風從香江之濱掠過神州大地
當金庸武俠江湖激昂着我們的精神家園
當教堂寺院宮觀宗廟遍佈全港多位一體
當車站碼頭井然着緩緩移動的排隊長龍
當街頭巷尾精緻着以人為本的路標設施
當快速路連着天橋網如城市血管汩汩流淌
當九龍皇帝塗鴉着歲月巴士阿叔調侃着壓力
當綠色的山嶺眷戀着藍色的海灣
當古老的村落依偎着嶄新的樓宇
這時候會不會有一抹會心的微笑
伴隨着由衷的敬意從你心頭漫起
你看到了多麼生意盎然的一片文化綠洲
那可是一場舉世無雙的多元文化巡禮
社會的文化的香港是如此豐富多彩
卻在強勢政治強勢經濟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外部力量介入敏感着政治判斷的高壓線
管治權之爭激烈着社會力量的博弈
周邊經濟暴發戶先恭後倨的霸道作風
隱約奏響了香港邊緣化的交響曲
如果太執着於對民族創傷的精神撫慰
把香港政治角色簡化為敵我較量的前哨陣地
如果太執着於對大中華圈的財富貢獻
讓香港經濟價值臣服於單純的GDP
香港印象終將失去深刻而豐富的內涵
在珠江三角洲隆隆加速的發展戰車上
中國多了一個中等規模日益同質化的城市
華夏少了一個可遇不可求的制度參照系
終究不能為了扶貧濟困騰出紫禁城安置無房戶
終究不能為了城市建設拆下長城古磚修樓建宇
面對政治機會主義和經濟功利主義的擴張
香港的社會文化已然具備了文物價值
彷彿世代進化基因獨特而水土敏感的生物
彷彿久經打磨美輪美奐卻質地脆弱的玉器
五千年智慧給我們留下獨一無二的香港
香港需要我們像愛護文物那樣去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