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不知不覺，「詩語背後」專欄已是第五十期了。打算留一篇紀念性的文字，寫點什麼呢？想來想去，還是寫故鄉吧。而故鄉記憶，向來是思維的雜物間，交錯層疊，不敢貿然清理。只好信馬由韁，想到哪兒寫到哪兒。此時閃進腦子的，竟是暑期回鄉時吃到的一種食物：斑鳩窩。
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吃過這種家鄉的小吃了。斑鳩窩是一種山地灌木，雜生於荊棘叢中。其幹如荊條，質脆易折，枝椏互生，葉呈心形，碧綠青翠。將綠葉摘下來，洗淨，揉碎，用木柴灰點鹵，泉水濾汁，稍候片刻，一種狀如豆腐色如翠玉的食品就製作出來了。拌之以食鹽、辣椒粉等調料，入口清涼爽脆，富有彈性。神奇的是，如果不及時食用，過一陣子，大約半天時間，它會漸漸化成清水。
我一直搞不清楚，這種植物的葉汁為什麼能凝固，為什麼要用木柴灰點鹵，為什麼過一陣子又會化掉。問老鄉，他們也不明所以，只說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做法。又問「斑鳩窩」這個名字的來歷，聽到一個美麗的傳說-在洪荒時代，動植物幾乎都被大洪水淹死了，唯有高山上一種灌木，生命力極強，經歷滔滔洪水仍枝繁葉茂。有一對斑鳩，棲息在這灌木叢裡，樹葉是牠們唯一的食物。觀音菩薩點化窮人，用這種樹葉製作「豆腐」充飢度荒，人稱斑鳩窩，又叫神豆腐，或觀音豆腐。
除了斑鳩窩，還有不少應季吃食，包谷粑、蕎麥粑、綠豆粉、米豆腐，以及各式各樣當地新鮮蔬菜，無不喚起兒時的記憶。當然，味蕾的回歸和驚喜，並不是故鄉的唯一念想。有一種叫做「偏東雨」的氣候現象，溫馨如斯，彷彿能洗滌歲月的塵埃，讓蕪雜的內心歸於平靜。
偏東雨其實就是雷陣雨，只不過由於四川盆地獨特的地理特徵，這種雷陣雨不像嶺南地區那麼猛烈，而且很多時候邊出太陽邊下雨，憑空生出一份浪漫來。想當年，幾個舞文弄墨的少年，就曾以「太陽雨」為題，組織過詩歌會。老家地處四川盆地東南邊沿，夏季多吹東南風，雨雲從東南方飄來，自東往西形成雨簾，次第落下，人們便形象地將其喚作偏東雨。
此次休假半個月，恰逢農曆六月中下旬，是老家最熱的日子，做好了抗暑的充分準備。不曾想，半個月裡，每天一場偏東雨，雨絲風片，翩然而至。暑熱降了，碧空新洗，絲絲縷縷的白霧，纏綿在林深葉茂之間。那些熟悉的山樑溝壑，老鷹嘴、三杈岩、羽人山、新路口，雨後益發地清新，也益發地親切。母親對我回家休假非常高興，說我屬龍，這雨是我帶來的。
有一天，去祭掃祖墳。準備好香燭，一出門就下雨了，路上是陣雨，整個拜祭過程則籠罩在濛濛細雨之中。可是，剛剛上完香，雨卻一下子停了。這時，一對深灰色的蚱蜢，跳到香燭台上，左邊一隻，右邊一隻，靜靜地，好像注視着我。老家有個說法，上墳時，蚱蜢是祖宗的使者。這座墳埋葬的是老家陳氏始祖明仲公，前來的蚱蜢是那麼地蒼老，那麼地沉着。雨雖然停了，霧氣尚未散盡。我以明仲公後裔的眼光，靜靜地回望着這對蚱蜢，心中彷彿生出某種神秘的感應來。
城市，讓你離開自然；故鄉，讓你回到自然。故鄉的神奇，以及對神奇意象的着迷，有時會讓你不能自已。這次回老家，跟妹夫一起打掃屋子時，竟然發現床底下有一條兩尺多長的花蛇在慢慢蠕動。不過，心裡並沒有一點恐懼，只覺得十分神奇。要是年輕時在屋子裡看到蛇，早就咋咋呼呼地打死了。這次則絲毫沒有猶豫，只想着送牠回到大自然中去。我倆找來笤帚，輕輕地把牠掃進簸箕，小心翼翼地倒入了屋後的田地裡。
偏東雨有一個明顯的特點，雨腳還沒有完全收住，天就放晴了。入夜，則是滿天繁星。四川重慶一帶，本是竹鄉，老家出產一種由水竹絲編成的涼席。晚飯後，到陽台去乘涼，躺在竹涼席上，數着天上的星星，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一天積累下來的汗氣，被竹絲漸漸吸收，體溫隨之下降，宛如徐徐清風席上來。據說，正如「人養玉，玉養人」一樣，竹涼席也需要與人體相互滋養。汗氣滲進竹絲，使竹絲更加溫潤清涼，日久月深的竹涼席，比新席的散熱收汗性能更好。睡在這樣的竹涼席上，一種歲月悠悠，心靜自然涼的感覺，油然而生。
久違了，這自然的夜色。在蚊香的裊裊青煙中，蟬鳴時斷時續，夜風柔柔地吹過，不知不覺就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故鄉，究竟意味着什麼？故鄉概念屬於地理，也屬於人文，它反映了山川草木、地域文化、生活方式與個人經歷的相互作用。生活方式看似不可捉摸，卻滲透到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族群價值觀的外顯，揭示着一定地域的人文特質。文化來源於生活方式，也體現在生活方式上。思鄉懷舊是最悠久的文化現象。而故鄉，不過是作為生活方式表徵的飲食、物候、生活習慣，以及每一個體因自己的不同經歷而賦予它們的特定情感。
手邊正好有本《小說選刊》，是返鄉時在廣州火車站買的。裡邊有篇關於故鄉的小說，講主人公回到故鄉，看到人們說話走路的神態，慵懶的花斑土狗，還有更遠處形似駱駝的小山......它們開始在他的腦海裡自動拼接起來，生成另外一個世界，畫面雖然有些模糊，但「過去」呼之欲出。就像是時間的渦流倒轉，在那一瞬間，他被帶回到過去，看到了過去的時間。時間已然呈現出一種多普勒效應：你迎上去，過去的整個世界包圍了你；你離開了，過去也遽然而去，彷彿從不存在。
故事的主人公一度發誓要逃離這裡，這麼些年，他似乎成功了，此刻卻強烈地懷念起了曾經的日子。懷舊是人之常情，可對故鄉的懷念，是一種獨一無二的感受。這裡有一塊塵封心底的老世界，與如今置身其中的那個燈紅酒綠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邏輯。但是，它依然真實存在，像山脈一樣有力地存在。這種存在，讓他覺出了自己的渺小，以及虛妄。可奇怪的是，同時也令他感到心安。
讀着這些文字，猶如山鳴谷應，某種會心的感覺，風行草偃般掠過我的心境。一首小詩，漫上心頭-
瘦水寒山話故鄉
癡情最是好風光
半生漂泊心安處
老井炊煙臘肉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