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倩
在金庸先生的書房裡,懸掛有一副先父查昇書寫的對聯:「竹裡坐消無事福,花間補讀未完書。」這不僅是他閒適生活的寫照,也是學識廣博的體現。就像董橋先生在悼文中所寫:「金庸先生的成就不是奇蹟,是他的用功他的博學和他的毅力的成績。」
這份成績,既有他寫武俠小說、創辦「明報王國」的收穫,也有他閱讀心路的映照。走進他的書房,追溯他的文化脈絡,能夠更好地理解他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
金庸先生愛讀書,善對弈,除了工作,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家中看書、下圍棋。他的閱讀與自幼家庭的熏陶密不可分。生逢亂世,祖父查文清卻教育他多讀書。他的母親徐碌喜歡《紅樓夢》,是徐志摩的堂姑媽,而金庸沒有上過私塾,直接進入現代小學,八歲讀的第一部武俠小說是顧明道的《荒江女俠》,課堂上聽到老師講到鴉片戰爭,他掩面而泣。
通過祖父,金庸很早就接觸到鄒韜奮《生活》、《萍蹤寄語》、《萍蹤憶語》,並用省下來的零花錢購買武俠小說,是個書癡。他的求學之路並非順風順水,但是他從未放棄閱讀,從中央政治學校中文系畢業後,他成為一名圖書管理員,這為他的閱讀提供便捷條件。
從查良鏞到金庸,其實也是他的人生飛躍。正是源自閱讀的儲備和思想的獨立,他進入《大公報》才會迅速成長,做副刊編輯時制定了「五字真言」,「短、趣、近、快、圖」,以及「二十四訣」,「新奇有趣首選,事實勝於雄辯,不喜長吁短歎,自吹吹人投籃。」這無疑為他一手創辦《明報》積累實踐經驗。金庸去世後,無數人回憶當年在被窩裡、抽屜裡偷讀「禁書」的難忘記憶,已經成為一個時代的青春烙印。我們在回憶中存一份感念,而他的青春芳華則綻放於「左手社評、右手小說」的雙軌人生。這無不得益於他多年的功底,比如他借李清照詩詞來說抗戰,「在從前,女子處在被保護者的地位,求得別人底同情常常是一種有效的達到她目的的手段。我是對現代一切吟風弄月,缺乏戰鬥精神的思想提出抗議,我控訴那種自我憐惜的心理。」
而他的小說,一經連載就是十幾年,《書劍恩仇錄》是起點,當天晚上編輯派老工友上門等稿,他便以老工友為原形寫起,「年近六十,鬚眉皆白,可是神光內蘊,精神充沛」,從此一發不可收。 有段時間,他公務出差,請倪匡代寫《天龍八部》,倪匡自稱「思想負擔之重,一時無兩」,可見寫小說的艱巨性。
如果說金庸開始涉足武俠小說是為了吸引讀者,是為了工作而寫,那麼孜孜不倦的長久寫下去擁有龐大讀者群,就可視為一種事業了。深耕的背後,勢必有深層的閱讀打底子,這個底子就是中國古典文學,比如,他百讀不厭的《資治通鑒》。小到人物的名字,大到武功或地點的名稱,桃花島、見性峰、光明頂等,金庸下筆之處皆有傳統文化的來處,他多次說過,中國文化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有如血管中流着的血。他曾講道:「讀書之對於我,那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只次於呼吸空氣,飲水,吃飯,睡覺。我曾想到,坐牢十年而可以在獄中閱讀天下書籍,或者十年中充分自由,但不得閱讀任何書刊--兩者由我選擇,我一定選擇『坐牢讀書』。」
這種精神,就是一個讀書人的姿態;而這種精神,也潛移默化構成了「查氏小說」的獨特之處,如陳平原先生的觀點:「金庸小說的背景,大都是易代之際,此種關注國家興亡的思路,既有政論家的人生感慨,也有『亂世天教重俠遊』的現實考慮,還包含章太炎、周作人所說的綱常鬆弛時思考的自由度。」
「萬事不如書在手,一生常見月當頭。」今日回望,很多人都有同一種感受,閱讀金庸小說時會有種「舉頭望明月」的感覺,這不只是他想像力的驅策,更多的是一束束文化薪火在閃爍,是創辦《明報》的立場「公正與善良」,或身為報人的「盡文化人的責任」,亦是教育者孜孜求索的精神,年過八旬他還去英國讀博,這就是讀書人的樣子。
金庸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被問道「古今中外,最佩服的人是誰」,他回答說,「古人有范蠡、張良、岳飛,今人有吳清源、鄧小平。他酷愛圍棋,對吳清源十分欽佩,他經常與人下棋,沒人時自己和自己下棋,舊時家中弈棋處掛有一副對聯,『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在他的書房裡,懸有李夢華(第一屆中國國棋協會主席)簽名的國棋段位證書。二零零九年春節前夕,梁羽生在最後一次通話中與他約過下棋,「你到雪梨(悉尼)來我家吃飯,吃飯後我們下兩盤棋,你不要讓我,我輸好了,沒有關係......」幾天後梁羽生與世長辭,這段交往成為最後的絕響。
金庸先生的書房,仍存留着溫熱的記憶。當年,沈西城第一次走進他的書房,看到「整個書房猶如一片汪洋大海,麻藍色的地氈鋪滿了千多英尺的空間,四壁到頂書架,裝着各式各樣的書籍」,而內地記者葛繼宏拜訪過他的山頂道一號,「在他的書房,我們看到的幾乎全是精裝本的外文書籍,也有《古今圖書集成》、《點校本二十四史》、《涵芬樓叢書》、《資治通鑒》等大部頭書籍,以及大量文史、藝術、圍棋等方面的書籍。細心的人發現,他的藏書大多外皮殘舊,顯見是時有翻閱。」其中,一百巨冊的《大藏經》很是矚目。即便是他位於北角渣華道嘉華國際中心的辦公室,也是書香瀰漫,「他略帶靦腆的笑容和不知所措的舉止,在數百平米環繞書架和海景的大辦公室內,格外顯得孤單。」
「偏多熱血偏多骨,不悔情真不悔癡。」毋庸置疑,是香港成就了金庸,他和《明報》是香港的產物。但是,他何嘗不是中國讀書人的典範呢?從浙江海寧到香港,他始終沒有丟棄骨子裡的文化基因和精神DNA。早年母親死於痢疾,父親喪命於運動,事業有成時又遭遇長子自殺,他所飽嚐的苦痛並不比常人要少。當我們追問「金庸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你最喜歡誰」時,其實是自我的確認和完成,這裡面也有每個中國人的影子。他說過如果有一天去世,墓誌銘上會這樣寫:「這裡躺着一個人,在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他寫過幾十部武俠小說,這些小說為幾億人服務。」
一九九三年,金庸前往山東蓬萊閣看海,受邀即興題寫詩句:「蓬萊極目覓仙山,但見白雲相往還。放下無求心自在,瓊宮仙境即人間。」後兩句正是他晚年真實心境的寫照。斯人已去,精神永存,文壇俠聖的擔當和責任、讀書人的精神血統,影響着世代人,就像我們書房裡整齊擺放着他的小說,被一次次的打開,在翻閱之間感受時間的呼吸,彷彿聆聽到縹緲的回響,那是與他的心靈對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