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不過，雲淡風輕，與其說是一種狀態，不如說是一種念想，或者調節生存狀態的一劑方藥。人生，乃人與生活的互動，總是充滿矛盾的，心態亦然。
易學十二消息卦，反映了人生各個階段的生命狀態。依此卦理，五十歲前後，人屆天命，由「乾卦」轉「姤卦」，進入一個重大轉折期。乾卦六爻皆陽，姤卦則初爻為陰（--），其餘五爻為陽（-）。就是說，姤之卦象出現陰爻，底盤開始空虛，表明人生至此，陽盛極而陰始，須知進退，適可而止。若行此道，自能切合天意，修得善果。姤，其本意即為「善」。
然而，姤卦一陰五陽之象，終歸是以陽剛為主調的。人當此時，大多處於事業鼎盛期，志得意滿，雖力有不逮，揮斥方遒的意氣還在，用強之事難免。為了掩飾生活中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之虞，平衡內心的患得患失，有時會刻意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正能量，或灑脫，或進取。此番心景，曾以一首七律記之，名曰《天命抒懷之二》：
彈指之間半世休
勸君莫作等閒愁
長河大海留青史
細雨輕風入畫樓
老酒三杯心已靜
詩魂一縷意難收
誰言天命當歸去
明月半輪正好秋
記得當時還寫過一首更激昂的七言絕句，滿腔熱血，壯志干雲，紀念自己來港工作滿十年：
沙場未必赴關山
酒綠燈紅也戍邊
逐浪香江情不老
長風再起掛雲帆
這樣的心態，與我的工作經歷有關。來香港後，做了三個崗位：一是社團聯絡部，一是辦公廳，一是青年工作部。知天命之際，剛換崗青工部不久。當時，香港青年運動如脫韁之野馬，罷課、「佔中」、暴亂，圍政府、選議會......搞得不亦樂乎。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以為自己有能力有激情，見過場面，經過世事，游刃有餘，可以在新工作中大展一番拳腳--
莫話滄桑話等閒
方知天命又青年
春風慣看秋嬋老
極目天空大地圓
與青年同行，為青年所思所求所盼搭台唱戲，從中獲得了許多不曾預想的愉悅，有時還生出某種成就感。不過，形勢終究比人強，常常心有餘而力不足。南來十幾年，盡心竭力，香港還是那個香港，我已不再是原來的我。撫今追昔，有了《天命抒懷之三》：
不惑之秋下嶺南
而今天命已當前
十年赴遠何堪憶
三度履新夜半眠
苦辣酸甜諸味盡
家國天下一情懸
幸逢詩酒酬知己
把盞臨風話等閒
回頭看，年復一年的忙碌，彷彿西西弗斯式的勞作。一次次從頭再來，捫心自問，意義何在？不禁想起了《富翁與漁夫的故事》--
富翁在海邊度假，見漁夫每天只捕撈當天所需的魚，然後就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富翁看不慣漁夫懶散的樣子，說，我告訴你如何成為富翁。首先，你可以借錢買條船，用這條船去打魚，賺了錢僱人幹，獲取更多利潤。然後買條大船，打更多的魚，賺更多的錢。接着成立捕撈公司，再投資水產加工廠運營到上市，這樣你很快就會成為億萬富翁。漁夫問，成為億萬富翁之後呢？富翁說，這樣你就可以像我一樣到海濱度假，曬太陽，釣魚，享受生活了。漁夫反問道，我現在的生活不就是你說的那樣嗎？
表面看來，此時的漁夫與此時的富翁，日常生活確有許多相似之處，可由於人生軌跡不同，而顯出不同的價值來。富翁對漁夫，可以一覽無餘；漁夫對富翁，終究一無所知。生命之旅，相比結果，過程才是快樂之源。這好比求知，並非所有的知識都需要有用，求知本身就是一種快樂。也好比旅遊，目的地並沒有那麼重要，行走便是一種快樂。縱然結局是既定的，追求不會終止，奮鬥本身就是意義。君不見，千百年來，人生路上，一邊是告老還鄉，一邊是少年出鄉關。一切過往，皆為序章；所有舊人，都是經歷。以一曲《南鄉子》，向蒼生致敬，生生不息，輪迴不已--
歸意起蘭亭，欲把滄桑作笑吟。偶夢兒時淘氣處，熒熒。月灑村頭小樹林。
歸夢了無痕，卻見青春伴遠行。自古輪迴家國事，縈縈。老邁還鄉少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