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日前，北京老友殷捷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中秋小長假，他和朋友去雲南景邁山古茶園旅行。時近黃昏，一位同行者因在茶園裡走了很遠的路，膝關節有些痛，但離目的地尚早。當時，有不少茶農騎摩托車經過，只不過都是往相反方向的。他們就想試試，能否付費請哪位茶農幫忙送一下。第一位是個姑娘，她說自己技術不好，不敢載人。第二位是個小伙子，二話不說，調轉車頭，非常痛快地把同伴送到目的地。後來，同伴告訴大家，下車後要付小伙子車錢，小伙子堅持說一點兒小忙沒什麼，無論如何不要錢，最後開上車跑了。
殷捷兄感慨地說，這段故事，讓我們這些生活在討價還價之中的城裡人，有些無語。連綿的大山深處，善良、責任和樂於助人的行為，在藍天白雲下閃爍着人性的光輝。人生，不過百年，遇到弱者或是有難處的人，一定記得不要去更多計較，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老友的故事和感慨，不知怎麼讓我想到了2014年春天的三江之行。三江是廣西自治區的一個侗族自治縣，位於桂湘黔交界處的大山之中。那裡交通很不方便，但原生態的山水民情，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百家宴」「行歌坐夜」等獨特民俗，古韻悠悠的侗寨風雨橋，迄今記憶猶新。
百家宴是侗族的一種特殊飲食習俗，又名「合攏飯」「長桌宴」，在三江已有數百年歷史。長長的宴席，沿着蜿蜒的石板街鋪展，人頭攢動，菜香四溢，平時寂靜的村寨喧鬧起來。身着民族服飾的姑娘們，抱着糯米酒在席間穿梭來回，且歌且舞，小伙子小爺們時不時就被灌上幾大杯。本已熱鬧的場景，被各種俏皮的笑話和小遊戲調動得愈加歡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彷彿一下子拉近了。
侗諺有云：吃百家宴，納百家福，成百樣事，享百年壽。赴百家宴，通常不是因了味蕾的吸引，而是出於儀式感，從中體驗民風之淳樸，場面之盛大，氛圍之熱鬧。對我們這些外鄉客來說，最有趣的是巡席。當你拿着碗筷一席一席地吃下去，每席飯菜並不相同，從開頭一席吃到最後一席，還可以隨時坐下來跟不同席間的人們交談聊天，那種感覺，彷彿嚐盡了百家美味，也閱盡了人間百態。
城市生活久了，每天面對穿梭的車輛、匆忙的人群和林立的高樓，連最好的朋友也通過社交APP聯繫，幾乎忘記了人與人之間原始純真的交往方式。百家宴，讓你從隔膜而程式化的城市生活中，走進鄉村集鎮的俚語風俗裡，找到了人氣滿盈的存在感。
行歌坐夜的魅力，我是通過大型實景侗族風情秀《坐妹三江》領略到的。行歌即對歌，坐夜俗稱坐妹，也叫玩夜。侗族小伙子和姑娘們大都是通過這種方式相識、相知、相愛，一步一步走向婚姻殿堂的。坐夜一般在午夜以後進行，一是為了不影響家裡老人休息，二是通常認為年輕男男女女在老人家面前嬉笑打鬧是對長輩的不尊重。
玩夜分為普通玩夜、結主玩夜兩個階段。普通玩夜即結伴坐夜，對歌對壘，是年輕男女間一種廣泛的交際形式。在此基礎上，有心相愛的人會逐步進入戀愛階段的結主玩夜。普通玩夜不受次數及年齡的限制，一個人一生中可能有十次、二十次甚至更多次的普通玩夜。女人的普通玩夜始於青春期，一直到嫁入夫家。男人則可以玩到自認為年紀大了，不好意思再跟年輕姑娘玩夜時為止。
每到下半夜，街巷中長歌短調如潺潺流水，火堂裡輕歌慢語如嚶嚶鳥鳴。阿妹坐守閨房，臘漢沿巷尋來。玩夜只能在火堂裡進行，而且一定得亮堂，若在黑燈瞎火中玩夜，則被視為不規之舉。長者對年輕人玩夜從不干涉，反而感到欣慰。他們還會私下裡給年輕人盡可能提供一些方便，譬如擔心他們玩得太晚餓肚子，在櫥櫃裡備下油炸香糯米之類的夜茶料，天氣冷了，就早早準備些木炭、柴火......
當你徜徉於坐夜行歌的石巷木屋，流連於百家宴上的坦誠嬉戲，你會覺得，像景邁山古茶園免費送客那樣的事，是再自然不過的了。聖人說，禮失求諸野。這個禮，或許不是成文的禮法，而是人們的生活方式，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甚至是基本的生活常識。
可惜，人類社會發展的軌跡，似乎一步步背離這個常識，朝着異化的方向越走越遠。正是有感於世情難料人願難遂，歸隱田園，成了歷朝歷代讀書人共同的詠歎調。
郭沫若1965年到訪三江時，便留有題詩：何時得上三江道，學把犁鋤事體勞。當然，他自己也明白，這不過就是說說而已，要做到是很難的。古往今來，真如陶淵明悠然見南山者，能有幾人？他的四川老鄉蘇東坡，一肚皮不合時宜，屢遭貶謫，到頭來只能自嘲：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郭沫若本人倒是得以長居廟堂，可在波詭雲譎的政治風浪中，免不了曲意奉迎，晚節存疑，終惹來朝野非議。
郭沫若的題詩，是為三江風雨橋而寫的。說起三江的風雨橋，可是大有來頭。作為侗族建築藝術的傑出代表，風雨橋起源於遠古英雄抗洪的傳說。木石結構，大多架設在村寨下方的河溪之上，既作交通、集市之用，又有宗教方面的含義，象徵飛龍繞寨，以保風調雨順。風雨橋也因之被冠以回龍橋、永濟橋、頻安橋、賜福橋等吉樣的名稱。三江全境有風雨橋一百餘座，其中，程陽永濟橋、獨峒笆團橋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更有甚者，2017年8月美國CNN評選出世界最美橋樑二十四座，中國有五座上榜，分別是香港青馬大橋、杭州灣跨海大橋、上海南浦大橋、上海盧浦大橋、三江程陽風雨橋。
風雨橋，本意是遮風避雨，我卻看出了經風沐雨之意。滄海桑田，一橋臨波御浪，兀立於曠野之中，遠處隱隱傳來百家宴的酒令和坐妹的情歌......百般念想，賦詩二首記之：
（一）
風雨橋頭念沫翁
是非成敗轉頭空
汪洋學問難歸老
錦繡文章也逐風
傲骨熱腸顛沛裡
求全委屈弄潮中
西蜀自古多才俊
幾個文人有善終
（二）
百家宴起滿庭芳
坐夜行歌醉月光
侗寨歸來情未了
一橋風雨話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