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秀美
閒來翻書，有「練」字，頻現字間。譬如瀑布，徐凝《廬山瀑布》裡生動壯觀的瀑布形象：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又如江水，謝朓說，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再如月光，白居易寫的是，霽月光如練，盈庭覆滿地。畫面素雅。練，為白絹，《孔雀東南飛》劉蘭芝「十三能織素」，織的就是白色絲絹，而這細白光潔的絲織品--白色或本色的生絹，稱為「素」。素字意味無窮，尤喜「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鬥嬋娟」，古稱嫦娥為素娥，應為月白之故，竊以為，素娥比嫦娥有味道。
延伸開來，素色，指為一般的白色或本色，簡約，素樸，給人潔淨靜謐之感。如果說什麼時候能看到長時間的滿滿的素色，便是秋末加上整個冬天。秋到了深處，花凋零，葉落盡，樹木露出線條或纖細或虯勁的枝條，粗枝細枝如蛛網疏疏密密；草色灰白，大片衰敗枯萎，中見泥土裸露，滿目蕭條。這時的天地，是極盛之後的寂寥，繁華過後的安寧。
冷一冷，霧起了。霧帶來夢幻般的仙境，這仙境將整個天地都包圍、收納，隱隱地有樓宇與樹枝的輪廓，山巒如線，江河不見，彷彿一幅巨大的水墨。行人是一個個移動的小點，在飄浮的霧裡，舉手撩一絲霧氣，作一回素色的自己。
冷一冷，霜下了。霜帶着寒氣，悄悄地覆於屋瓦，沾到枝上，落在田間地頭，低調，不張揚，不像霧籠了一大片，亮晶晶的霜們一粒粒地排着隊，浩蕩又輕盈，每一處都被細緻周到地鑲上了蓬蓬的白邊。霜葉紅於二月花，經霜的紅葉更加俏麗，霜打的青菜清甜無比。霜裡那賽過紅燈籠的紅柿子，掛在落光了葉的枝上，驚艷了秋，驚醒了冬。
冬始，開啟了一長串的冷寂，蕭瑟，山暗淡，水不流，天寒地瘦，風也有了線條與稜角，奔跑的時候吹得人皮膚生疼。勁峭的石頭，光光的枝頭，天地疏朗，一切刪繁就簡，返樸歸真，單一素樸到極致，淡煙衰草，老樹掛枯藤，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寒極之時，雪來了，一粒粒，一片片，一朵朵，舞動的雪花成為寒冬最靚麗動人的風景，天地茫茫，萬物皆白。毛澤東有《沁園春·雪》，讚歎這白雪世界「山舞銀蛇，原馳臘像......」當真是銀裝素裹，江山多嬌。
大美素色！將世界變得簡潔，廣袤。這般的素色景象，被千年傳誦。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紛紛大雪，一人獨釣，天地一塵不染，寂靜無聲。宋人馬麟的《暮雪寒禽》：畫上是小雪天裡，有竹竿與帶刺的荊棘橫斜而出，枝葉上積有薄雪，有鳥兩隻，棲息於上，四周寂靜，雪色淒清，初冬寒意透紙而出。
一片霧，一地霜，一場雪，籠了大地，覆了所有，冷幽又清雅，大自然獨具匠心，打造出唯美素色。我喜歡雪，亦追尋寒冷之中的綻放，當耀眼的清亮中，有數枝紅艷，影疏疏，尚未全開，暗香已先透。鳥鳴山更幽，梅紅雪愈白，一狀山之靜，一點雪之白。這是素色的美妙時光，是素色的高光時刻，當鳥停於枝上，蹭了雪，雪撲簌簌掉落；人行在路上，踩着雪，雪發出快樂的「撲哧」的聲音，連續不斷，如歌如笑。
一陣笑語傳來，牆根幾位曬太陽的老人正坐着閒話，白髮映着陽光，皺紋聚着溫暖，老人穿着喜慶，紅棉襖，花褲子，讓人想到她們那時的俏模樣，曾經的好年華。他們神態輕鬆自然，和藹可親。至此，生命中的諸般色彩已經深藏，人生的春華秋實已然領略，恰如眼前一片素色，醇厚飽滿，恬淡安詳。
素色，簡單，包容。雖無色，勝於有色，至真至簡至純，含蓄蘊藉。天地如此，人，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