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九龍寨城公園。中新社■ 江 鄰
我2004年來香港不久，恰逢周星馳的影片《功夫》發行，其中反映的九龍寨城（俗稱九龍城寨）的一些生活場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激起了我去進一步閱讀相關文獻的興趣。
香港日治時期，為了擴建啟德機場的明渠（即今天的啟德河），拆毀了九龍寨城的城牆。二戰結束後，大量內地移民來港，房屋短缺問題突出，不少人湧入「三不管」的九龍寨城。這個過程，一直持續到上世紀七十年代。
通常認為，九龍寨城是一個雜亂無序的世界，房屋亂搭亂建，黃賭毒黑無處不在。其實，情況未必盡然。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寨城，是一片涇渭分明的寮屋區，有所謂「東區黃賭毒黑，西區溫良恭儉」的說法。在寨城東區，警黑勾結、欺行霸市現象屢見不鮮，但一般不會延及西區。由於有路西出，西區居民毋須踏足東區。
1974年香港廉政公署成立後，寨城的警力空前加強，治安狀況更是大為改善。到1984年，犯罪率僅為0.84%，甚至低於當年香港的犯罪率1.42%。大眾心目中典型的寨城印象，即那數百棟犬牙交錯的高樓，全都是這之後如雨後春筍般蓋起來的。
所以說，寨城的社會秩序總體上是可控的。由幫派勢力、居民團體、社工和宗教人士共同維持秩序，並提供一定的公共服務，承擔着某種程度的政府職能。「害群之馬」會受到江湖規矩的處罰。寨城藏龍臥虎，但凡能在裏邊混得風生水起的，都是人中龍鳳。李小龍、周潤發、周星馳等，兒時是寨城的常客。寨城或許缺乏現代法治社會的某些要件，卻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有尊嚴的社區，庇護了大量難民與窮人。其運行的內核，是傳統的中國鄉土社會特質－居民自發認同宗族式的文化價值和階層凝聚力。
這裏地租低廉，物價便宜。開業行商成本極低，不需要繳納任何稅金，甚至可以省卻交易的律師費、厘印費。各種小型製造廠生產大量價格低廉的產品，不但提供給寨城居民，也銷往全港。據說當時香港的魚蛋，有八成來自九龍寨城。寨城內的小作坊主、小工廠主們，通過自己的雙手勤扒苦做，維持生計，甚至積累起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其中，佔相當比例的無證牙醫和廉價診所，更是寨城一景。出診醫師大多是內地經過專業訓練的中醫和牙醫，但行醫資格不被香港政府認可。由於當時香港醫療服務短缺而昂貴，許多市民都會前往寨城就醫鑲牙，生意十分興隆。
自稱九龍寨城居民的黃偉聰（Wong Wai Chung），在網絡上發表了一段話，頗耐人尋味：「說實話，我並不覺得九龍寨城有那麼差，它給窮人提供了房子，給沒有希望的人提供了家。有的人沒有身份證，有的人沒有錢，但九龍寨城收留了他們。他們需要有人把他們拯救。」
現在九龍寨城已不存在了，它所代表的社會生活方式，或許還可以在油麻地的廟街上體會出來。廟街以夜市著稱，最常見的職業是擺地攤。1975年，港英政府承認廟街的攤販經營，並劃定小販認可區，規劃了600多個攤位。從此，廟街攤販合法化，成為香港獨具特色的市井文化。同時，這裏長期混亂不堪、魚龍混雜，賭客、妓女、古惑仔、非法移民大量聚集於此，烏煙瘴氣而笙歌不絕，被稱為香港的平民夜總會。
九龍寨城孕育的江湖文化，為九龍乃至整個香港的發展打下了底色，香港迄今仍是華人社會中最江湖的地方。表面的秩序混亂，掩不住人性的高貴和溫馨。有情有義，有品有格，善抓機會，吃苦耐勞，講規矩守底線，這些江湖社會所倡導的價值，可以從日常商業活動、社會交往以及政治生活中，時時處處反映出來。
追根溯源，香港社會的九龍痕跡是很濃的。形象地說，香港未亂九龍先亂，香港要治九龍先治。遠的不講，對現代香港影響深遠的「六七事件」，就起源於九龍新蒲崗塑膠花廠工人罷工。2016年大年初一晚上突如其來的「旺角暴亂」，則是由擺街邊的小販問題引起的。「佔中」運動、修例風波中發生暴力衝突，旺角和尖沙咀一帶始終是熱點地區。
當然，九龍帶給香港的輝煌，也是有目共睹的。長篇電視連續劇《獅子山下》喚醒的獅子山精神，葵涌貨櫃碼頭代表的國際航運中心地位，尖沙咀大酒店大商場呈現的燈紅酒綠，星光大道表達的摩登文化，維港碧波映照的璀璨燈火......百樣傳奇，千般風情，誰也不可以忽略。
九龍從歷史深處向我們走來，一步一步，由暗而明，由亂而治，從寂寞冷清到光彩奪目，其間貫穿着頑強的文化生命力。近段時間，媒體討論香港面臨的困境，有個觀點幾成共識：勤勞、勇敢和共患難的獅子山精神，在房產投機面前灰飛煙滅；老規矩失去了，社會的根基就弱了。
其實，社會是這樣，個人也是這樣。在人生的波翻浪湧中，總需抓住一些精神的救命稻草，或事業，或愛情，或責任，或興趣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