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貴
在玻璃未進入中國之前,我們的先人曾經歷過以清水為鏡、以瓦石為鏡、以鑄銅為鏡三個階段。用銅鑄造的鏡子,稱作「鑒」。《紅樓夢》中提到的那個「風月寶鑒」,不過是一面被妖魔化了的銅鏡而已。因為鏡子具有參詳對照功能,所以古人常常用它說事。東漢荀悅提出君子有三鑒:「鑒乎古,鑒乎人,鑒乎鏡。」到了唐太宗那裡,這三鑒又有了新發展,所謂「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自此而後,把歷史看作鏡子,幾乎成了我們讀史的常識。為好玩而讀史的人固然也有,但玩過之後,有意無意間也會與現實相比照。
國人之啟蒙,與西方有很大的不同,基本上不是始於童話而是史話。過去的孩子,從父母那裡聽到的大多是益智的歷史故事,而很少是甜蜜如夢的童話;私塾的蒙訓教材中,大約是沒有童話的。即便在我記事時,耳邊聽到的除了民俗和神話外,更多的也是歷史故事。一部《三字經》,通篇開列的盡是歷史故事。至於成語辭典中有多少歷史典故的成份,更是數也數不清。難怪有人把中國人與猶太人並列為兩個最重視歷史的民族。
直到今天,這種現象仍然保持著一定的熱度。只要看看影院的海報、熒屏的預告、書店的貨架,再到大學或社區裡聽聽那些叫座的名家演講,你就會明白此言非虛。央視的百家講壇一度那麼火,並出現了像易中天、紀連海等一批有fans追捧的「明星學者」、「學術超男」,多多少少也與說古講史有關。
為何會產生這種現象,並一直延續至今,這與我們看待歷史的態度有關。通俗一點說,是因為歷史對我們有用。一部人類發展史,其中確實有我們值得遵循的規律和值得借鑒的經驗。作為先人經驗教訓的總匯,歷史就像鏡子一樣,可以鑒往知來,觀古明今。其中,經驗可以用來參照效仿,不必再耗嘗試的精力;教訓能夠用來規避風險,不必再犯過去的錯誤。口頭上抑或是書面中,人們之所以每每提及「古話說」、「常言道」,就是以古訓為規範,用來警示自己,曉諭別人。把歷史看作鏡子,從而知榮辱、端品行、明是非、看得失、論成敗的做法,凸顯出中國人讀史的功利性。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功利性取向的產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整個國家都看重歷史。由於歷史關係到整個民族文化的傳承和弘揚,編史、修史便不再是個體行為,而是作為立國之大事。以至於從很早開始,就由國家來設置專門的機構和史官進行操控和管理。信而有徵的歷史記載可上溯到春秋,大膽一點推斷,可能始於商周。這也充分說明,歷史的重要性在中國,於數千年前就已經上升到公共建設的層面了。官方的重視程度如此,民間對讀史、學史的熱情就可想而知了。
借助歷史這面鏡子,廣閱歷、長見識、增智慧,乃至知人論世,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是,歷史這面鏡子果真像日常生活照鏡子那麼靈便自如、簡單好用嗎?
歷史演變的因果關係,畢竟不同於科學實驗。歷史不是數理化給定的公式,既不可能完全拿來解釋現實問題,更不可能完全拿來解決現實問題。歷史這面鏡子中的影像大多已經基本定格,而現實社會正處於不停的流變中,每天都有可能發生新的事物。
其次,歷史具有兩面性。譬如,在宋史中,打敗仗、丟土地、賠銀襾幾乎成了家常便飯,讀過之後,滿眼盡是屈辱和悲憤,最傷民族自尊。但正是在這樣一個積弱不振的朝代,市井發達,文化繁榮,老百姓的生活相當平靜和富庶,詩化的人文生態更是令人神往。別的毋須鋪陳,僅看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序中那不到600字的描繪,就足以讓我們領略到宋人的生活是多麼滋潤,以至於有人大呼「我願生活在宋朝」!一部宋史,如同《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鑒」,可以說是憂患與閒適並存,衰微與輝煌同在。
再者,也不是所有史實都能用來作鏡子的。在浩繁的歷史卷牒中,常常是真相與偽詐、精華與糟粕、真理與謬誤混雜在一起。對於普通讀史者來說,不可能披沙揀金,一一地去辨識考證。過多的經驗,有取用不竭的好處,也有不知所從的抵牾。有點像服用滋補藥品一樣,在吸取營養的同時,還要警惕其毒副作用。作為經驗教訓的歷史,即便是經過前人的去蕪存菁,那也是通過文字語言的化約和結晶才傳到我們手中的,要感同身受地加以體認和轉換,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通俗一點說,拿過去的鑰匙解現在的鎖、開未來的門,不是不可為,而是不易為。
清代吳若華在《新磨古鏡》中吟道:「閱古興亡疑有眼,辨人好醜總有聲。玉台妝罷時時拂,莫使浮塵又暗生。」這首詩作,借「妝罷時拂鏡」勸誡世人不要讓浮塵遮蔽了自己視線的用意是好的,但無論修史、治史還是教史、讀史,完全抱著實用主義的態度,就恐非所宜了。在博大精深的歷史遺產面前,學以致用,引以為鑒,這只是讀史一個方面,而不是全部意義。在不經意中享受樂趣,在無意識中營養身心,未必不是一種優雅的讀史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