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瑛
要論當代大器晚成者,張中行是無法繞過的大家。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後,因其文字流布廣泛,風格異秉,被譽為「文壇老旋風」。
要揆度張中行文字的底蘊,不難發現雜家的博識與專家的深邃融為一體,因而異質異趣,讓人耳目一新。2006年,他的遠行,成為可圈可點的文化現象,自在情理之中。讀一個作家的作品,也許是對其最好的紀念。近日重讀了張中行的代表作《負暄瑣話》(中華書局2006年9月版),獲益良多。
「 甘苦相交橄欖芳,負暄促膝味偏長。」周汝昌先生稱讚的瀰漫書中的味,確是偏長的。書中64個短小而雋永的篇什,以一個個記事珠,拾墜歡,溫舊夢,理沉屑,將人領進前人的庭院散步。滋味雖不那麼濃郁,卻值得讓人時常品咂。一位相聲大師說,在劇場內讓觀眾捧腹大笑是低境界,觀眾在若干年後想起曾聽過的相聲仍會心一笑,才是最高境界。張中行的文字,顯然步入了後一個天地。
在此書中,張中行記人敘事,表現出從容澹定的氣象—歲月淘洗後智者特有的沖淡、曠達。讀他的瑣話,雖不易獲致系統的知識,但那無言的熏染,卻可為文化因子的發芽、吐蕊,提供適宜的土壤。他關於一些文化名家速寫式、寫意式的描摹,倒更可凸現其風度與風骨,頗得《世說新語》之味了。被魯迅稱為「有學問的革命家」的章太炎,所治門類繁多,新見迭出,但他自謂最長於醫道;熊十力與廢名,因對佛學見解不一,先是激烈爭吵,繼而動了手腳;在西南聯大,劉文典跑警報時,恰巧看見沈從文,厲聲說:「你跑什麼!我跑,因為我炸死了,就不再有人講《莊子》。」這些軼聞趣事,顯然不能揭示他們的全貌,但讓人感到,這些一時之選的舉止,異於常人,逸出常規;而又可極而言之,正是這些成就了他們,豐富了他們。
而張中行筆下北京的舊時月色,似一幀幀風俗畫,予人以世風易變之慨。北大教室的學生,來者不拒,去者不追。梁思成在北大開了「中國建築史」,到考試時始發現,20多個學生全是旁聽生。在北京街頭大酒缸,喝二襾白乾,佐以煮花生米、涼拌白菜,再吃碗削麵,所費甚菲而有滋有味,真是快哉。北京鬼市,魚龍混雜,但常常可以低廉之價淘得珍品,「揀漏」可謂一大樂事……如果同時參閱鄧雲鄉先生的《燕京鄉土記》、《文化古城舊事》、《雲鄉話食》等,更可了解北京風氣的播遷。
張中行在書中並未耳提面命地要人接受或放棄什麼,而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舊人,嘮往事,既有風入松、蝶戀花的平易,又有新韭晚菘的綿長滋味,令人時而拊掌而笑,時而有人亡物瘁的傷感,時而唏噓不已,情感的五味盒為之一傾。以「真僧只說家常話」,「學問深處意氣平」來釐定此書的特質,也許是妥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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