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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禎年間《金瓶梅》插圖
李業成
清代龔自珍有詩云:「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是諷刺那些無節文人,一味歌功頌德。中國文學自從有了《金瓶梅》,文學的批判價值和意義才得到了體現。翻翻中國的文學史,文學的功能除了「幫閒」,便是自產自銷的個人情調,無論多麼慷慨激昂,都是為個人「懷才不遇」。
中國兩千多年來,文字獄不斷,在文字獄的震懾之下,文學失掉了批判功能。除了一點諷刺和勸諫,少有直面的批判,最多不過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比文字獄更甚的是「洗腦」,集體被洗腦,文學便只剩下歌功頌德。《金瓶梅》的作者把文學納入批判,這可以說是中國文學的一個脫胎換骨,終於把握了文學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金瓶梅》可以說是中國文學的覺悟。它的批判是尖銳深刻的,針對封建專制上層的貪婪無恥,像揭開一層外衣,露出群醜。這個官場從上到下,已腐爛透頂。西門慶本是一市井豪惡,因為蔡太師一紙官票,便做了金吾衛副千戶,居五品大夫之職。這樣的一個惡人,搖身一變,做了維護社會治安的司法長官,多麼有諷刺意味。從前的衙門為他家開,現在則等於他家開衙門。苗青謀財殺主一案,運河流域各處通緝,而這個案犯就躲在西門慶的情婦王六兒的身後。案犯苗青願出一千襾銀子予西門慶,西門慶便在家裡接見了苗青,得了一千襾銀子,自吞五百襾,予夏提刑五百襾,沆瀣一氣,苗青逍遙法外。西門慶做官以後,生意上更加起色,結識了蔡御史那樣的鹽官,從揚州到臨清,運河兩邊碼頭都有關節,偷稅漏稅不在話下。西門慶既做著官,家裡又做著生意,當官之後,權助財源,大筆生意有緞子舖、絨線舖、印子舖、生藥舖,等等,其中印子舖資產多達二萬襾銀子,不做官,哪來這麼大的資產?
商人利滾利,官利「驢打滾」。上樑不正下樑歪。蔡京,哪怕是蔡京的管家,奢侈的程度都令人髮指。蔡京吃飯都要美女伴舞,一日三餐,早膳、中飯、夜宴都要奏樂。蔡京過生日,西門慶往東京送壽禮,迤邐而行,朝登紫陌,夜宿郵亭,相遇的都是各路文武官員進京慶賀壽誕。到了京師,蔡京門前,挨肩摩背,都是大小官員來上壽的。書中描寫太師府前景致:「堂開綠野,閣起凌波,門前寬綽可旋馬,閥閱嵬峨好豎旗,錦秀叢中,風送到畫眉聲巧;金銀堆裡,日映出琪樹花香。左右活屏風,一個個夷光紅拂,滿堂死寶玩,一件件周鼎商彝。室掛明珠十二,黑夜裡可用燈油;門迎珠履三千,白日間盡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員,都來慶賀;六部尚書,三邊總督,無不低頭……」這樣的奢侈,這樣的官場,怎不讓人憤怒!
蔡太師門前如此景觀,那麼朱勉朱太尉門前又是如何景致?朱太尉新加太保,又蔭一子為千戶,因而賀客「黑壓壓在門前等候」。至朱太尉回,「執事到了宅門首,都一字兒擺開,喝的肅靜迴避,無一人聲嗽。那來見的官吏人等,黑壓壓一群,跪在街前……」有道是「權門如市」,這場景簡直讓人一哭!蔡太師門前如是,朱太尉門前如是,那麼嚴嵩門前如何?嚴嵩在朝二十年,權傾朝野,四方進獻,積財如山,家產被抄之時,財產「清冊」長達六萬字,之所以不叫「清單」叫「清冊」,可想而知。清冊取名《天水冰山錄》,意為太陽出來冰山落之意。
無論蔡京還是嚴嵩,腐敗也是一樣的。中國的官場腐敗並非一朝一代的事。《金瓶梅》裡跑京陞官,幾成官場風俗。官場拉拉扯扯,沆瀣一氣,無不可為,無可不為,徇私舞弊,一拍即合。滁州蔡九,一中狀元,「給假省親」,立刻接受西門慶銀子饋贈,而後便成了西門貪贓枉法的幫手。西門慶招待蔡御史、宋御史,一頓飯就花費了一千襾銀子,官場人情高於一切。西門慶這個無惡不作的市井豪惡,送禮得官,以官行惡謀財,如虎添翼。關於《金瓶梅》的作者,金學界有一個共識:一、「嘉靖年間」,二、「大名士」。《金瓶梅》的作者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明嘉靖四十餘年,嚴嵩在朝專事達二十餘年。《明史.嚴嵩傳》,揭示朝臣爭寵,無恥之甚,他們為官的精力專用在爭寵上。嚴嵩一度失寵,輪到他入閣執班,世宗沒召見他,他見別的大臣入西門進見世宗,便一同跟進,結果被守門的以沒有詔旨為由拒之門外,嚴嵩回到家與兒子嚴世蕃相對哭泣,失寵便傷心到如此程度!
《金瓶梅》寫妾婦爭寵,潘金蓮、如意兒喝尿,與朝臣爭寵吮癰舔痔,實為一類!明王朝到了嘉靖年間,已加快了衰亡的步伐,步入腐敗和腐爛的境地。無論官場還是整個社會,都在一天天爛下去。這一時代的社會風氣,同樣在《金瓶梅》作者的批判之中。官場腐敗,導致社會人心浮躁、物慾橫流。那個社會幾乎病得和西門慶一樣不可救藥。幾十年後,大明朝就滅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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