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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虞
李恩柱
1921年，亞東圖書館出版了《吳虞文錄》，胡適為這本書寫了序言。在書序中，他給吳虞貼了兩個明亮的標籤：一個是「中國思想界的一個清道夫」，稱吳虞有如北京街頭上的清道夫，「站在那望不盡頭的長路上，眼睛裡，嘴裡，鼻子裡，頭頸裡，都是那迷漫撲人的孔渣孔滓的塵土。他自己受不住了，又不忍見那無數行人在那孔渣孔滓的塵霧裡撞來撞去，撞的破頭折腳。因此，他發憤做一個清道夫，常常挑著一擔辛辛苦苦挑來的水，一勺一勺的灑向那孔塵迷漫的大街上」。另一個標籤則將吳虞稱為「四川省隻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而且把吳虞和陳獨秀並列，謂「吳先生和我們朋友陳獨秀是近年來攻擊孔教最有力的兩位健將」。
胡適先生這兩個口號式的標籤流傳久遠，提到五四時期非儒排孔，即使不能提起胡適大名的歲月，教科書之類談到吳虞也基本是從這兩點著眼的。可能書序不同於嚴謹的學術研究，有「考據癖」的胡適先生言吳虞「隻手打孔家店」，其實據作過《胡適傳》的易竹賢先生說，胡適這篇文章，大約是在文字中提出「打孔家店」口號的最早紀錄。吳虞自己曾經作過說明：「我的文錄……本一無系統之作，來京時友人為錄成一冊。胡適之先生為撰序，介紹付印。時適之先生方閱《水滸》，故有打孔家店之戲言。其實我並未嘗自居於打孔家店者。」至於稱吳虞為「中國思想界的一個清道夫」，學者冉雲飛在《吳虞和他生活的民國時代》中說：「胡適說他是『中國思想界的清道夫』，在我看來，這是過譽之辭。老實說，中國文化的糞便不少，但他作為一位屎殼螂的功夫，實在算不上稱職。」
實際上，因名人不經意的誇讚而暴得大名的人不只是吳虞一個，中國轉型時期的知識分子也多有吳虞的缺欠。十幾年前，唐振常先生的《川上集》中有一篇短文談到吳虞，態度頗為平和與客觀。云：「吳虞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並非主將，甚至可以說只是曇花一現的人物，但確曾因反孔激烈而名震一時。」然後談到胡適對吳虞的那句讚譽之詞—「隻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唐先生說「當時並沒有打倒孔家店的口號」。不知道為什麼，「打孔家店」在唐先生短文中變為「打倒孔家店」，實際上二者意思有差別的。當然，怎樣「激烈」，因文太短，唐先生沒有細說，後來讀冉雲飛《吳虞和他生活的民國時代》終於對吳虞的「激烈」有了感性的了解，比如吳虞一直稱自己的父親為「老魔」，其父斷氣時，吳虞在給女兒的信中快意地稱之為「老魔徑赴陰間也」。
非孝的情緒何以如此激烈？研究者們都看到了家庭環境對吳虞的影響。吳虞父母關係一直不好，其父「私李氏孀，不惜破產以供奢用，母屢勸不聽，反目相視，致母以憂鬱死」。1892年，二十歲的吳虞又被其父趕出家門，依幾畝薄田為生。吳虞將他父親的醜事寫成文字，廣為散發，終於為「以孝治天下」的制度所不容，為官方打壓。唐振常先生曾有直抵內裡的話：「吳虞反儒非孝，和他的家庭遭遇有直接關係」。我們將這個意思放大，任何人的行為都與環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不惟一個吳虞如此。唐振常先生還說過一句醒人的話：「在日常生活思想行為中，這位反封建的戰士，恰以封建之道待人與治家。」現在想來，冉雲飛說吳虞「是一位買婢蓄妾的能手」，也是指向此處。冉氏半含幽默半含沉思半含譏諷地說，本想向老英雄學習，卻「研究出一個病人」。冉氏認為，在買妾蓄婢上，在吳虞時代顯然算不上什麼太大的不道德，不能以今日之人權要求去衡量他。但非孔排儒、提倡女權平等的吳虞，在理論與行動上的落差竟這樣巨大，人的豐富與繁複，人性所謂的「好人」與「壞人」，實在不能簡單判別。
吳虞理論與行為的扞格鑿枘，不單是轉折時期知識分子顯露的矛盾，實為欲超越舊體制而又憑藉舊體制生存的人所共有。昔時辜鴻銘拖著長辮講學時，青年學生哄堂大笑，他平靜地說：「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不卑不亢的態度之外，把人性容易為舊體制所束的弱點揭示出來了。《中國意識的危機》一書論述過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全面反傳統的人們自身最終必然陷入傳統，自己無法擺脫開傳統。生於1872年、死於1949年的吳虞，當然也不會擺脫這種命運。何以如此？不同的學者觀點不盡相同，但這個現象卻無法忽視。其實所謂危機，與政治和經濟制度不相連的問題是沒有的，惟有徹底改革制度才是最根本的一條路。對傳統進行創造性轉化，也應該是一條不能視而不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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