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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以杜詩為例，闡明粵語歌詞之章法結構。圖為哥舒翰紀功碑。
——談粵語流行歌詞章法與古典詩的暗合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董就雄
作為一篇文學作品，總有它的章法。所謂的章法，就是作品的布局，也就是全篇的起伏以及各部分之間的呼應、轉接等安排。現代粵語流行曲歌詞佳作，無疑也是文學作品，故亦有它的章法。
章法是閱讀文學作品的鎖鑰，它可能只用一句話就道明了，但沒有告訴你這句話或你悟不出這句話，整篇作品可能讀不通，甚至讀不懂；長篇的作品更是如此。杜甫詩〈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是一首五言排律，共二十韻、四十句、二百字，可算長篇：
今代麒麟閣，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開府當朝傑，論兵邁古風。先鋒百勝在，略地兩隅空。青海無傳箭，天山早挂弓。廉頗仍走敵，魏絳已和戎。每惜河湟棄，新兼節制通。智謀垂睿想，出入冠諸公。日月低秦樹，乾坤繞漢宮。胡人愁逐北，宛馬又從東。受命邊沙遠，歸來御席同。軒墀曾寵鶴，畋獵舊非熊。茅土加名數，山河誓始終。策行遺戰伐，契合動昭融。勳業青冥上，交親氣概中。未為珠履客，已見白頭翁。壯節初題柱，生涯獨轉蓬。幾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窮。軍事留孫楚，行間識呂蒙。防身一長劍，將欲倚崆峒。
其中「勳業青冥上，交親氣概中」為全篇關鍵句，「勳業」二字收合以上廿八句，乃杜甫稱頌這位唐朝名將哥舒翰的戰績；「交親」二字開啟下文十句，是杜甫言及兩人交往而欲哥舒翰引薦為官。執着此二句鎖鑰，全篇意思就豁然開朗：前四句寫朝廷任將，任必英雄，顯出哥舒氏為英雄人物，預示其勳業之非常；「開府」至「魏絳」八句記哥舒翰於隴右立下戰功，乃勳業一；「每惜」以下八句記哥舒氏在河西所立戰功，為勳業二；「受命」至「契合」八句寫哥舒氏入朝受封西平郡王之事，乃顯赫勳業之高峰。由此觀之，「勳業」以上四部分共廿八句無處不扣着「勳業」二字發揮。至若「交親」一句以下文字，「未為」至「今日」六句乃杜甫述己年紀漸老，雖曾有壯志而未能伸，生涯漂泊，處於日暮途窮之境地。末四句則透露欲倚靠哥舒翰意。由交親而折入己身年老，由年老傷及壯志難酬，由壯志難酬而帶出欲獲疏薦之意。此兩部分共十句俱從兩人交親引伸而來。歸結一句，全詩以「勳業」二句承上啟下，章法謹嚴。
我們賞析甚至創作詩歌等文學作品時，都可以參考以上杜甫詩的章法安排。無巧不成說，現代粵語流行曲歌詞，在章法鋪排上，亦有與此章法暗合者，如李峻一的名作〈無賴〉（2005年，鄭中基主唱），就出現這種暗合：
1、我間中飲醉酒 很喜歡自由 常犯錯愛說謊 但總會內疚遇過很多的損友 學到貪新厭舊 亦欠過很多女人
2、怕結婚只會守 三分鐘諾言 曾話過要戒煙 但講了就算夢與想丟低很遠 但對返工厭倦 自小不會打算
3、但是仍 （在地球） 唯獨妳愛我這廢人 出錯妳都肯去忍 然而誰亦早知不會合襯 偏偏妳願意等
為何還喜歡我 我這種無賴 是話妳蠢還是很偉大 在座每位都將我踩 口碑有多壞 但妳亦永遠不見怪
何必跟我 我這種無賴 活大半生還是很失敗 但是妳死都不變心 跟我笑着捱 就算壞 我也不忍心 （偷偷作怪）
4、沒有根的野草 飄忽的命途 誰像妳當我寶 甚麼也做到 舊愛數足一匹布 在這刻寫句號 只想跟妳終老
（重複第3）
5、還喜歡我 我這種無賴 是話妳蠢還是很偉大 在座每位都將我踩 口碑有多壞 但妳亦永遠不見怪
6、何必跟我 我這種無賴 活大半生還是很失敗 但是妳死都不變心跟我拼命捱 換轉別個 也不忍心 偷偷作怪
為方便講解，筆者將全詞分成六部分。如上文所言，可用一句話道明此篇作品的章法：全詞的鎖鑰句在「唯獨妳愛我這廢人，出錯妳都肯去忍」兩句上面，第1、2部分乃扣着「廢人」發揮，下文第3、5、6部分則就着「忍」字鋪寫，第4部分則是「忍」耐「廢人」的結果。這樣道明之後，全詞運意就和盤托出：
第1部分是寫詞中男主角（我）第一種「廢」的特徵，是生活不檢點、不良嗜好甚多，包括喜歡飲酒、不喜人管、愛說謊、結交損友、因貪新厭舊而傷透不少異性的心。第2部分續寫男主角第二種「廢」的特徵，是說話不算數、好吃懶做，例如他連自己也不擔保能守結婚天長地久的諾言，說過戒煙但亦不能兌現，更厭倦工作，自小就弱於為生計打算。此二部分極言男主角之「廢」，使下文「唯獨妳愛我這廢人」的「廢人」有着落。當然，「廢」中也有不廢在，如「常犯錯愛說謊」後也「總會內疚」，亦「曾話過要戒煙」，可見尚有自省之力，而且自認「廢人」，有自知之明。這是為下文作鋪墊，否則就解釋不了為何這樣的廢人仍有人喜歡。詞人在這些針線安排上是相當用心的。
第3部分是副歌，主要從「忍」字展開鋪寫，這是從三方面寫女主角（妳）的「忍」：一，我出錯妳亦忍，明知彼此不合襯，妳亦願意等（忍）；二，明知我口碑差劣，受到別人嘲弄，你仍能忍；三，我活大半生仍一事無成，妳仍能忍，跟我笑着捱苦。三方面都重複着妳知道我是「廢人」，但仍愛我，這是最大的忍耐；所以連我也思索着妳是蠢還是偉大，連行為劣壞的我也深受感動而不忍妳如此無償付出。尤妙者是，這裡寫男主角不忍於愛我者的愚蠢盲目或愧於愛者的偉大，亦不忍心於女主角與我同捱，而竟生出不忍之心；詞人以男主角的不忍來寫女主角的竟然能忍，一倍加強女主角的「忍」。而且「出錯你都肯去忍」句又隱隱與第1部分「常犯錯愛說謊」呼應，「在座每位都將我踩，口碑有多壞」二句又與第1、2部分所寫的男主角不檢點行為對應，「活大半生還是很失敗」句亦與第2部分「但對返工厭倦，自小不會打算」照應。如此，使「忍」和「廢」作了遙距的細緻扣合，可謂布局有法。
上文提及，第4部分是「忍」耐「廢人」的結果：我像沒有根的野草、生活飄忽不定，妳卻當我如珠似寶，甚麼事也願意為我做，不介懷我舊愛的冷嘲熱諷，於是我決定要與妳終老一生，不再他顧。這是對上文「廢」和「忍」的加強描寫，並托出男主角最終愛的承諾，這是「忍」「廢」的結果。至於第5、6部分則只是副歌有關「忍」部分的重現，以收感情、音樂回環往復之妙。
總體而言，〈無賴〉一詞以「唯獨妳愛我這廢人，出錯妳都肯去忍」二句為鎖鑰，用男方之「廢」瞻上，以女方的「忍」顧下，復以男方對己「廢」而女方猶「忍」、以至「愛」的表現，加倍襯託女方能忍能愛，遂使男方反省而許下真正終生不渝的承諾。其中「忍」、「愛」之間又作了呼應安排。全篇章法絲絲入扣，藝術效果理想，與上文提及的杜詩章法頗有暗合處。我們固然不是說李峻一填此詞時一定參考了此詩的章法，更非說李氏必定以本文所述瞻上顧下，以兩句為關鍵的章法作鋪寫。至少我們可以說，分析一篇文學作品，若能解其鎖鑰句，於深入理解全篇必有所得；而於創作時，作此種章法安排，必能使作品趨於布局嚴謹、渾然一體。（本文及圖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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