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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西五經
——讀明清時期「開封猶太人碑」隨筆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馮志弘
1605年,耶穌會(The Jesuits)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在北京會見了信奉一賜樂業(以色列Israel)教的開封猶太人艾田(Ai Tian),由此得悉猶太人最遲在宋代已經定居開封。迄今為止,研究開封猶太人最珍貴的文獻,是明清時期的三篇清真寺(猶太寺)碑記,計為:《重建清真寺記》(弘治二年1489)、《尊崇道經寺記》(正德七年1512)和《重建清真寺記》(康熙二年1663)。在這三篇碑記中,追述了中國猶太人的祖先源流,裡面順序羅列了猶太教《摩西五經》的若干人物(宗派),包括:
1. 盤古阿耽(亞當Adam)、2. 女媧(挪亞Noah)、3. 阿無羅漢(亞伯拉罕Abraham)、4. 以思哈(以撒Isaac)、5. 雅呵厥勿(雅各Jacob)、6. 十二宗派、7. 乜攝(摩西Moses)、8. 阿呵聯(亞倫Aaron)、9. 月束窩(約書亞Joshua)及10. 藹子喇(不確定,可能是以斯拉Ezrah)。
上述人名引自「弘治碑」和「正德碑」。前者是碑刻原文,括號內是基督新教《聖經》和合本的中文翻譯和英譯。據陳垣《開封一賜樂業教考》,以及張文漢、張綏研究「開封猶太人」的著作,加上碑文和《摩西五經》的記述,可以斷定碑記中盤古阿耽、女媧、阿無羅漢,即指亞當、挪亞、亞伯拉罕。
問題是:盤古、女媧、阿無羅漢,在古代中國都有特定內涵。為甚麼開封猶太人用這些名稱翻譯他們祖先的名字呢?在解釋這個問題之前,當然先得簡單介紹上述三者和《摩西五經》所記亞當、挪亞、亞伯拉罕有何不同。
a. 盤古和亞當─今存關於盤古的最早記載始於三國,《三五曆紀》云:「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在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闢。」盤古在天地之中,一日九變,他的身量與天地一同增長,形成了「天下地上」廣闊的空間。另外《五運歷年紀》謂「(盤古)龍首蛇身,噓為風雨,吹為雷電,開目為晝,閉目為夜」,突出了盤古和人類的明顯差異。盤古「死後骨節為山林,腸為江海,血為淮瀆,毛髮為草木」,於是,世界有了現在的樣子。
亞當,據《創世紀》,他是神按自己的形象創造,是百分百的人,他的責任是管理世界。《創世紀》描述了亞當吃善惡樹果子前後,人類生存狀態的變化。
b. 女媧和挪亞──女媧的記載最遲出現在戰國。《楚辭.天問》有「女媧有體,孰制匠之」的提問;郭璞註《山海經.大荒西經》云:「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風俗通義》敘述女媧創造人類的故事:「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此外,《列子.湯問》有「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天)闕」的說法。
挪亞,《創世紀》記載他是拉麥(Lamech)的兒子,是人,又是神眼中的義人。他按神的指示,造了方舟。在大洪水到臨之時,帶同家人和動物躲進方舟,藉此避過了大洪水的禍患。
c. 阿無羅漢和亞伯拉罕──阿無羅漢的翻譯很可能來自阿羅漢(梵文Arhat),羅漢是阿羅漢的簡稱。釋玄應《一切經音義》云:「真人,是阿羅漢也。或言阿羅訶。」《楞嚴經》載富樓那云:「世尊(佛也)知我有大辨才,以音聲輪,教我發揚。我於佛前,助佛轉輪,因獅子吼,成阿羅漢。」人可以成為羅漢,修成羅漢四果後,永遠不會再受生死輪迴之苦。
亞伯拉罕原本名叫亞伯蘭(Abram),神應許他作萬國的父,把迦南地賜給他的後裔。他曾經為了神要毀滅所多瑪(Sodom)和蛾摩拉(Gomorrah)與神討價還價。在摩利亞地(Moriah),他按神的指示,準備把兒子以撒獻給神。
比較上述,中國文獻描述盤古、女媧時,更強調他們的神蹟和超人力量,他們的軀體也和人有明顯的差異(龍首蛇身/人面蛇身)。此外,文獻沒有記載他們緣何而生。至於阿羅漢,強調的是他們功德圓滿,超脫六道。據佛教說法,這固然是人可以企及的境界,但修成正果後,也就沒有了人的情慾,這和普通人還是有很大的分別。
與此不同的是《創世紀》更著重描述亞當、挪亞、亞伯拉罕身為「人」的特徵。他們是人,乃血肉之軀,沒有神力,會軟弱、懼怕,甚至犯錯。好像挪亞和亞伯拉罕被神稱為義人,但基於人的限制,不可能完全明白神的心意。正因如此,他們在不明所以的時候選擇服從神(建築方舟、把兒子作為獻祭),就更能夠突出他們對神的信心。總之,他們三人雖然在猶太人的論述中有重要地位,但究其性情,仍然是常人。
明中葉至清初的開封猶太人,是否已經不熟悉《摩西五經》,以至混淆了祖先(人)與中國神話(神)及佛教羅漢之別呢?
這個可能性不大,原因是:a.「康熙碑」有「聖祖(默舍,「弘治碑」作乜攝,即摩西)齋祓盡誠,默通帝心」一語。這裡的「帝」指猶太人信奉的神。既云「默通帝心」,這個神也必然是有意識的。而三篇碑記都強調一賜樂業教「不塑於形象,不諂於神鬼,不信於邪術」;這是猶太教鮮明的一神論意識,可見碑記撰作者不認為盤古、女媧、阿無羅漢是神。b. 三篇碑記細緻記載了《創世紀》的若干事情。例如「弘治碑」記摩西「求經於昔那山(西乃山Sinai)頂,入齋四十晝夜」,「正德碑」有「十二宗派」,「康熙碑」記述開封猶太人有《聖經記變》等著述,可見當時開封猶太人對《摩西五經》內容不至於茫然無知。加上猶太人和利瑪竇會面時,他們還清楚知道有「彌賽亞」(Messiah)的預言;因此更不可能混淆中國神話、佛教與猶太教之別。
那麼,開封猶太人採用這種「惹人誤會」的翻譯,原因是甚麼?由於文獻不足,這裡只能夠以明代天主教傳入中國的情況為例,推測其中可能性:
a. 為了融入中國文化之故。例如在明代,「天竺」一般指印度,《明史》卷三百四:「五印度考說:天竺一國,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印度。」儘管如此,意大利天主教傳教士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卻多次自稱來自天竺國。他在一封介紹天主教的短文裡就自謂「僧自天竺國,心慕華教」,又說「天主慈悲,憫人地獄之苦,化為男子降生天竺……天竺人至今家傳戶誦。」(文獻全文見張西平:《來華耶穌會士的第一篇漢文天主教作品》,《或問》2009年第十七期)文中第一個「天竺」指意大利,第二個天竺指以色列,第三個天竺指西歐,廣義來說都泛指西方。這是傳教士來華常見的翻譯現象。「弘治碑」、「康熙碑」說一賜樂業教「出自天竺」、「起於天竺」,「正德碑」說「本出天竺西域」,採用的也是天竺的廣義。
那麼,開封猶太人會不會把盤古、女媧作為「人類祖先」的代名詞呢?問題是,中國古籍的盤古明顯不是人,這和亞當是人的身份矛盾。於是,又有了第二個推想:
b. 猶太人可能認為中國神話的盤古、女媧,佛教的阿羅漢,是猶太教故事東傳後「以訛傳訛」的結果。因此在碑記中用這些說法,正好撥亂反正,回復盤古、羅漢的本來面目。
這是非常冒險的假設,卻並非全沒可能。例如明代馮應京在《〈天主實義〉序》中就認為「佛家西竊閉他臥刺(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勸誘愚俗之言,而衍之為輪迴。」利瑪竇《天主實義》乾脆說:「吾國(意大利)天主,即華言上帝。」姑且不討論這些說法正確與否,代入明代猶太人的身份:他們堅信《摩西五經》是歷史的真實記載,而《創世紀》所記關於人類源流的說法又有普世意義;那麼,猶太人會不會認為人類歷史的開端故事可能傳揚到中國,其後有所變異呢?
自然,上述說法不過是大膽假設,是否能夠成立,尚待嚴謹的論據支持。在缺乏新的文獻材料下,歷史變了「猜猜看」遊戲。真相如何,學界仝人只好繼續努力了。 (本文及圖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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