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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馮 磊
近日在讀李新的《流逝的歲月》一書。
李新是當代歷史學家，以研究中華民國史、中國近代史、中共黨史著稱。與其他學者不同的是，李新同時也是一位老革命。
1946年夏天，李新到河北省永年縣擔任縣委書記。一次，他親身參與當地群眾批鬥漢奸宋品忍的活動，內心深處受到非常的震撼。在《流逝的歲月》這本書裡，李新寫道，「我們一進會場，便看見前台的木柱子上綁著一個人，從頭到腳，被幾根繩子緊緊地捆住，不用說全身四肢不能動彈，就是腦袋轉動一下也不可能」。鬥爭會剛剛開始，忍耐不住的群眾就開始呼起了口號。接著，一位老太太顫巍巍地拿著鋒利的刀子把宋的耳朵割了下來。
身為縣委書記的李新覺得可能違背了政策，於是請示薄一波，然後將宋品忍拉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槍決。但，讓李新意外的是，當他們幾個人走到刑場時，卻意外發現人群已散，宋的屍首只剩下很少的幾根骨頭。一個漢子氣沖沖地跑來，拿起一根骨頭，對李新說：「怎麼把肉剮光了，也不給我留一點兒，太不公平了！」最後，他揀了兩三根骨頭走了，邊走邊說：「吃不了你的肉，拿你的骨頭回家讓狗啃，也算解恨了。」
——上面這段文字，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與李新的這段文字相同，武俠小說作家金庸在《袁崇煥評傳》裡寫過一段文字。金庸寫道，明朝末年，崇禎皇帝枉殺了忠臣袁崇煥。殺袁那一天，「袁崇煥被綁上刑場，劊子手還沒有動手，北京的眾百姓就撲上去搶著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內臟。劊子手依照規定，一刀刀的將他身上肌肉割下來。眾百姓圍在旁邊，紛紛叫罵，出錢買他的肉，一錢銀子只能買到一片，買到後咬一口，罵一聲：『漢奸！』」
袁崇煥是英雄，宋品忍是漢奸。兩個人的身份截然不同。故而，如果有評價，歷史評價也會不同。但，讓人感覺鬱悶的是，兩個人的結局卻幾乎是一模一樣。
尤其讓人不能接受的是，對他們進行千刀萬剮、分食其肉的，也是同樣的一類人。這類人，從革命時期開始就有了一個響亮的稱呼：群眾。
宋品忍是有罪的，有罪的人最終必將受到審判。所以，宋最終的下場是接受人民的審判。但，從李新的文字裡我們可以看出，審判只是形式。具體的內容是凌遲。
李新在文字裡提到，宋的民憤極大。割他耳朵的那位老太太，兒媳和女兒都被宋糟蹋了。而且，宋還挖去了她女兒的眼睛。這樣兇殘成性的獸類、民族的叛徒，受到懲處是必然的。
但，讓人感覺不舒服的是，宋品忍的審判並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審判。這種審判，是戰爭年代流行的「即興式」的審理。所謂即興式的審理，缺少公訴與辯護的嚴格程序。這種做法，當然是出於戰時的考慮，卻實實在在違背了法治的精神。
實際上，在類似場景中，真正讓人不能接受的是，施暴者對漢奸究竟犯了什麼罪並無太多興致。大家真正的興趣，乃在於對漢奸進行肉體上的凌辱。甚至，是分食他的肉體。—當口號響起，受害者紛紛上台控訴，大家義憤填膺。然後集體分食一個罪大惡極的人的屍體。這種做法，究竟如何評論？恐怕是一個難題。不過，若放手讓人辯論，估計會出現非常激烈的爭執。
與宋品忍相類似的，北京城裡的居民不能接受一個被欽定為叛徒的督師。袁崇煥被綁上刑場以後，老百姓衝上去咬他，一直到咬出內臟。這種仇恨，不能說不大。儘管，我們知道，袁崇煥十有八九是反間計的犧牲品。
袁崇煥也被分食了。幾十年後，在神州大地的很多地方，他的牌位被反清復明者們恭恭敬敬地供奉了起來。這些人同時供奉的，還有他們的先帝崇禎皇帝。後者，是製造這起冤案的始作俑者。文章寫到這裡，我突然覺得很荒誕。—皇帝老兒不犯錯，崇禎把天下都丟了，還是一個好皇帝。這，確實耐人尋味。尤其是，他在反清鬥士們心裡，和袁崇煥一樣都是不能批評的對象。
袁崇煥的被分食，和1946年的場景是多麼的相似啊！看看那些勇敢的人們，一旦正義的尚方寶劍在手，就可以不顧手段，作出等同老虎與獅子一樣的舉動來。
程序的正義，的確比結果的正義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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