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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蘇
每每想著就開心得醉的事,莫過於在某個好太陽的日子,在燕兒築巢、青籐掩映的庭院裡,布衣布鞋素面素心地曬書。
在古時候,曬書和踏雪尋梅、松下對弈、焚香撫琴、煮雪烹茶一樣,是屬於文人雅事。
奶奶曾對我說,當年曾祖父在山西做官,所得的官餉大多買了古畫古書。每當他買著一件古物,就大宴對古物有研究的賓朋,請大家一起把酒品評鑒定。若公認是真品便納之紅木書房,寵妾一般日日廝守;若為贗品,則當堂棄之若敝帚。到曾祖父告老還鄉,他整天躲在書房誦書作詩,一日三餐都是送入書房。唯一能讓曾祖父移步室外的事就是曬書。他總是一個人像對嬰兒似的小小心心地,把那些線裝書和泛潮的字畫,攤曬在庭院裡一字排開的一溜匾裡。春日暖陽下,一著灰色長衫的清朗老人,手執一拂塵,像怕碰疼了那些書、畫似的,在書面畫幅上輕輕一按,再輕輕提起……便有極細小的塵埃在四月的春風裡飛揚起來。我彷彿看見他齊胸的銀鬚在書間的陽光裡燦若玫瑰,這樣的印象一直開放在我的想像裡,且讓我心動不已。
曾祖父作古後,曬書的事就落在了曾祖母身上。土改時,小有薄產的曾祖父自然被「改」了。值錢的古董都漸漸散失,剩下一堆舊書舊畫在閣樓上待命。我那小腳又不識很多字的曾祖母在動盪不安的日子裡,仍不忘曬書。村裡人便常看見一身黑布衣梳著齊整盤髻的曾祖母在院裡忙活,手裡拿著那把專用的拂塵。她自幼就戴在手上再也取不下來的那隻翡翠鐲子,在她蒼白的腕上泛出幽深的綠。據說曾祖母當時臉上非常平靜,沒有悲緒亦無笑意,但我想她曬書的心情和曾祖父曬書的心情恐怕是大不一樣了。
祖上的書、畫後來得令要全數捐給縣上,並且得送進城去。縣城離祖宅有二、三十里地,家中只有十七八歲的姑婆算是正勞力,而她每天也只吃得消用手推車往城裡送一次書。於是那滿屋的珍本善本只好統統推入灶間當柴禾。三天後,剩下一些實在讓人下不了手的書、畫裝了滿滿一車,由姑婆跌跌撞撞地送去了。從此那間上了鎖的空空的書房,曾祖母再沒打開過。
再後來說是縣城裡漲大水,那些不曾留書目不曾出收據的文物性質的書、畫就此不見了。到文革時,同樣嗜書的父親已沒什麼書可讀,更說不上曬書了。
到我這輩,雖無書產可繼承,愛書的脾氣倒是一脈相承。幸好書市上的書已應有盡有,只要有錢有心情,隨時可坐擁書香。
面對一天天增多的書,想像著哪天把書和家譜族史一起搬到院子裡,讓太陽再來讀。擁傍這份曬和被曬的感動,值得我一生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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