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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墓地。 作者提供
馬浩亮
在北京八寶山公墓裡,墓地設計式樣最為特別的,恐怕當屬老舍先生的墓。沒有常見的墓碑和沒有墓室,地下也沒有骨灰。唯有一塊墨綠色花崗岩的墓基上,雕刻著一圈圈散開的波瀾,就像他生命最後歸宿的太平湖,波心當中則浮雕著老舍的側面頭像,架著一副眼鏡,平靜安詳。
呈折角的兩面漢白玉墓牆上,一邊是老舍與夫人胡絜青的名字及生卒年月,字體用的分別是兩人生前的簽名;另一邊則雕刻著這樣一段話:「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裡。」並襯以胡絜青生前所繪工筆菊花為底,莊重而淨雅。一九三八年,老舍加入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時在《入會誓詞》中說:「我是文藝界的一名小卒,十幾年日日夜夜操勞在書桌上和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勞;小卒心中沒有大將的韜略,可是小卒該做的一切,我確是作到了。以前如是,現在如是,希望將來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願有人贈我一塊短碑,刻上: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裡。」
這塊墓地是老舍之子舒乙主持設計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正是「文革」狂飆驟起之時,老舍在北京孔廟遭紅衛兵毒打,次日在太平湖投水自盡。曾經荷塘月色間聽取蛙聲一片的太平湖,從此被浸上了一層清冷和悲涼,直至一九七一年被填埋。對於這種「自絕於人民」(當時北京市文聯的公函原文)的行為,火葬場將老舍的骨灰遺棄。因而,當二○○五年老舍正式遷葬此處時,骨灰盒裡只有一塊上書「老舍先生生辰八字和血跡」的木牌,一塊上書「舒慶春字舍予筆名老舍生於戊戌年臘月二十三日申時」的生辰八字牌,以及被紅衛兵毒打後留下的血衣殘片。還有他生前用過的毛筆、鍾愛的香片茶和數朵乾菊花伴他安魂。
老舍是十分鍾愛水的。「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裡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一些印象》裡這段寫濟南冬日之水的美文,是多麼地如詩如畫,多麼地可愛可憐。品讀至此,誰人能忍心去想太平湖最後那冰冷的漣漪和那幽暗的水草呢?
當然,老舍筆下的水也並不都是綠柳岸邊婆娑、倒映白塔紅牆的。《四世同堂》第五十九章中,老實謹慎的祁天祐無端被日本兵和漢奸掛牌遊街毆罵羞辱之後,出了平則門(阜成門)到了護城河邊。「太陽落了下去。河邊上的樹木靜候著他呢。……河水流得很快,好像已等他等得不耐煩了。水發著一點點聲音,彷彿向他低聲的呼喚呢。很快的,他想起一輩子的事情;很快的,他忘了一切。漂,漂,漂,他將漂到大海裡去,自由,清涼,乾淨,快樂,而且洗淨了他胸前的紅字。」
這與太平湖投水前的那一晚是何等的相似,乃至幾乎所有研究老舍生死觀的論文都將此視為最重要的比較文本。太平湖當年是一個與護城河水系相通的葦塘,距離平則門僅有千米之遙。冥冥之中,不幸成讖。
老舍是一個如此謹小慎微、與世無爭的文人,小貓踩髒稿紙留下的腳印都被他看作是「小梅花」,而專門作文誇讚一番。但這種愜意的充滿興味的小資情調,隨著政治風暴的晦暗突變,顯然已經格格不入了。雖然他也曾試著按照主流政治文藝形態去「改造」自己,但終究仍不見容於時代的狂狺。他做出了一個文人最懦弱無力而又最堅硬決絕的選擇。這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人格氣節而抗爭,更是由於看到內心僅存的一點美學追求被剝奪殆盡,民族和時代的審美品格、人文價值觀瀕於危亡,在絕望之下為著「自由,清涼,乾淨,快樂」的痛苦殉難。
二○○六年之後,北京整修了北護城河上游水域,作為「新太平湖」,只不過無論位置、形狀還是更重要的各種記憶,消失了三十五年的舊太平湖都無法再現了。只有老舍墓地上那縷縷冷硬的漣漪,依舊在向著過去,向著現在,向著未來,訴說、歎息、思索、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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